虽说风琊成为他神殿内的学徒,应钟为他安排了亲信祭司教导,之后并不常见到他。
只要风琊没给他惹出事端,他是懒得在一个孩子身上费心思的。
之所以还记得这个人,可能是因为自己把书房钥匙给了他,为了自己书房的安全,自然要为此多付出一些注意。
谢衣有时会造访他的神殿,因为次数太频繁,他下令只要是谢衣自己来并且目的地是偃甲房或书房,就不需要向他禀报了。
于是两个人偶尔会打个照面。不过根据祭司回报,他们只是互不理睬,并未发生如上次那般的事情。
应钟的生活里总是充斥着各种令人头痛的琐碎事务。
每年选拔低阶祭司的考试往往需要他来把关,再将名额报给沈夜即可。
年轻人从学宫毕业,或者接受家庭教育后,往往都会想要到城主府或神殿谋个一官半职。
近些年城主府空置,属官解散,所以只剩下神殿一个选项。
烈山部人口稀少,每年能成功入选低阶祭司者也不过一两人。
更多出身不高天赋平平的年轻人会选择成为神殿侍从,根据每个神殿的需求不同,或自愿或调配到每个高阶祭司手下任职。
比如廉贞祭司性情温和,平易近人,所以想成为她神殿里侍从的人总是最多的。
而七杀祭司……
三号傀儡为他搬了把椅子,随后对瞳行了一礼,退出去时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应钟无言地等这人出去,转过头来对瞳说:“这次,你总该选两个人。”
瞳停下手上的动作,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不必,我有三号已经足够。”
“不是,你这……”应钟有些头痛,“三号只有一人,你殿中事务那么多,如何不需要人手?”
“他们既不愿来,我又何必强求?”
七杀祭司的名头能止小儿夜啼,敢来的侍从少之又少,多是被别的宫挑剩下的,为了工作只能硬着头皮上。
结果那些人只干了一两天就满脸恐惧地跑来求他——只要不在七杀宫任职,去哪里都好……活像七杀祭司是什么噬人的上古凶兽一般。
应钟对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但规制如此,每年他还得挑一些人入职七杀祭司神殿。
瞳摇了摇头:“你不必忙了。”
“不行,”应钟道,“能不能留下人是你的事,但选不选人是我的事,我办事,绝不会漏了你的。”
瞳这回也有点头痛:“……随你,都随你。”
他不再理会应钟,视线重又聚集在面前的蛊罐里。
片刻后,他用自己的偃甲手将蛊虫从罐子里拦腰拿出来,对着天光看了看,满意地再将之放回原处。
“用人体为巢,以灵力为食,养出来的蛊虫果然不错。”
他抬头观察应钟的神色:“你觉得如何?”
应钟淡定地垂下眼,语气平静:“颜色不错,有何作用?”
“凝血止痛。这种蛊虫体内的粘液有麻痹作用,用多了会有几日反应迟钝。不过我给三号的脊柱内植入许多牵线蛊,倒也不影响他日常活动。”
他迅速将右手伸进蛊罐,让蛊虫咬了一口,然后观察手臂的僵直反应,面色淡淡没什么表情。
“……”
“话已带到,我先走了。”应钟绷着表情起身离开。
“等等。”
“嗯?”
七杀祭司坐在昏暗处抬起头。
“把门带上。”
“……”
虽然对这件事不抱什么希望,他仍是尽职尽责地挑了几个据说胆大的人,然后重复调过去——被吓跑——回来求他这个过程。
应钟没觉得瞳有哪里可怕,或许是从小一起长大,又或许是灵力相差仿佛,能抵挡石化眼对他的攻击。除了某些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倒也没什么让人害怕的地方。
甚至有些时候他还会给对方送人送材料。
瞳这几年越发深居简出,或许也有他的功劳。
沈夜对此颇有微词,不过平日一些寻常例会也并不强制他亲自来。偃甲鸟穿行在神殿上方的天空中,振翅中带着机关特有的摩擦声。
不过天上飞过的偃甲鸟还有一部分是谢衣的杰作。
谢衣好似对飞鸟情有独钟。自他能独立制作偃甲,便做了许多偃甲鸟,让城内也有了那么一丝虚假的生机。
谢衣最近一直在做的偃甲飞鸢也终于完工。
他将这个一人多高的偃甲置于高台上,再三检查后,兴致勃勃地坐上去,注入灵力启动。
飞鸢的眼睛发出光芒,灵活地甩了甩头。随即翅膀张开,猛然朝高台边缘俯冲而下。
刚刚起飞的偃甲十分颠簸,谢衣勉强控制了半天,才终于让偃甲稳定下来。
他松了一口气,操纵飞鸢的行进方向,让它尽量飞得高一些。
然后,他就看到了此生都再也难以忘怀的景色——
流月城在这个角度看,和身在其中时完全不同。
神殿区房屋鳞次栉比,高大的神农雕像伫立在城区中心。
他几乎飞到神农雕像的顶端,底下的人影因为距离变得渺小,因为离得很远,从而无法得知那些人说了什么。
一切都变得安静。他继续往上飞,惊险的穿过间或垂下的矩木气根,看到了包裹在流月城之外的伏羲结界。
阳光顺着巨大穹顶的缝隙撒入城内,在身上留下微弱的热度。
他看不到太阳,只能看到很亮的天光。可就是这样的光,也好似比地面上更加明亮似的。
这里的风更加寒冷且剧烈,即便是为自己施加了法术,谢衣也被冻得瑟瑟发抖,为了不发生事故,他只能被迫掉头,驱使偃甲缓缓下降。
他忽然听见偃甲的某个部位发出一声有别于其他机关的滞涩响声。
“不好!”
谢衣连忙安排偃甲迫降,可最高的平台离他这里还有很长的距离,估计飞不到那里偃甲就要解体。
谢衣几乎是在瞬间做好了决定,偃甲摇摇晃晃撞向城内最高的建筑——神农神像。
神农神像几乎没有可供一人的落脚地,谢衣控制着方向,将偃甲对准神像头部,然后在快要撞上的一瞬间一跃而下!
偃甲没有撞上神像,而是擦着飞了过去。失去控制的偃甲顺着算好的方向快速坠落,最终和远处某个石质建筑相撞,纷纷扬扬洒落一地残骸。
有幸目睹这一幕的祭司们目瞪口呆,个别机灵的人早在谢衣起飞时就去禀报了大祭司,于是沈夜也得以看到他坠机的全过程。
沈夜几乎气疯了。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暴怒的气息,属下们不敢直视他,纷纷低头噤声。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人敢于说话。
华月:“尊上……”
沈夜闭了闭眼睛,然后让其他人都退下。祭司们如蒙大赦,飞一般消失在他面前。
华月眼尖地看到他的袍袖微微颤抖。
谢衣死死扒在神农神像肩头,也被吓得不轻。
他的胳膊被震得失去知觉,耳边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他如今一动不敢动,心里飞速研究脱困的方法。
正沉思间,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松手。”
这声音十分有安全感,谢衣没多辨认,下意识松开手,然后转瞬想起自己的处境,脊背上瞬间爬满了冷汗。
他落入一个宽大坚硬的怀抱中,沈夜将他整个抱在怀里,谢衣的额头嗑在他胸前坚硬的金饰上,不禁发出一声闷哼。
下一瞬,他们已经被传送回神殿内。沈夜将他放在榻上,然后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谢衣身上多是剐蹭的伤势,沈夜暗自松了口气,抬手为他刷了几个治愈术。
在发现他没有大碍之后,积攒了许久的愤怒和后怕占据上风。他将自己颤抖的手藏在袖子里,勉力用平静地声音说:“你很好。”
谢衣低着头不敢看他。
“谢衣。”
他侧过身去,默默闭眼缓和片刻,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下次记得注意自身安全,本座只有一个徒弟,不想看到你早早死了。
“还有,好好练习传送术。”
看着配殿大门在自己的视线中缓缓关上,谢衣怅然若失地坐起来,回忆刚才沈夜说过的话。
他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不亲身试验,如何能得知偃甲的不足之处。就算失败了也是一次难得的经历。
只是他闯出这样大的祸,师尊若是对自己生气再正常不过。谢衣知道师尊不会把他怎么样,最多就是受些惩罚。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反而觉得有些难过。
难过中还带着一点迷茫。
由于心里装着事,谢衣难得看不进偃甲图谱,脑海里像是被什么挤压了一样难受。
想了又想,他还是决定找个人为自己解惑。
他来找应钟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应钟躲在谢衣熟悉的偃甲房,却没有在做偃甲。
案边环绕摆放了好几个照明偃甲,将正中间的桌案照得分外明亮。而他本人戴着一副可转动调整焦距的偃甲目镜,正在聚精会神地给金饰雕花。
谢衣从未见过这位天府祭司这样的表情。
他坐在灯光之外,散射的灯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轮廓。
明明只是盯着寻常饰品,可谢衣却无端觉得那个神情藏着些温柔的暖意,唤起了他潜藏于内心的温暖回忆。
在他逐渐褪色的记忆中,父母用灵力点燃一盏晶石灯,昏暗而温暖的灯光照亮不算太大的卧房。
他们随便小声说些什么家长里短的话,不时发出一两声笑。
他们说,六月到了,要给小谢准备冬季的御寒衣物;
他们说,隔壁兆钦大人白天受到城主当众训斥,傍晚在家门口遇到,他的脸色还是阴沉沉的;
他们说,正对门的应钟家有几日都没有亮起灯光,不知他近日可有发生什么意外;
他们说……绝症快要蔓延至心脉,不必再治了。
父亲捂住他的眼睛,没让他看到房间里飞扬的灰烬。后来他让他背过身去,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
他回过头,整个家里一片死寂,空无一人。
后来,他的心逐渐被另一个人占据。
师尊走在前方,留给他一个高大的背影。就像那一刻的月色,静默而坚定地为他指出前行的方向。
……
所以,在应钟大人心里,也有一个一直惦念着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