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得知自己父亲的死讯后,反应十分平静。
他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然后继续将自己埋首于案牍之中,并准备应对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几日后,祭典当天。大祭司的继任典礼十分隆重,几乎所有的祭司赫然在位。
沈夜沉默地走上中央步道,视线尽头便是举行祭典的广场。多年以来,他曾无数次看到他的父亲走过这条路,如今他也走在这条路上,如同宿命的诅咒。
只是他的正前方,空无一人。
气氛十分沉寂,沈夜登上祭台,还未等进行祭祀,下首便传来法术波动的痕迹。
沈夜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他适才站着的位置赫然出现一柄短兵,以一个极度刁钻的角度向他袭来。
他刚刚躲过这致命杀招,却脚步一顿,舜华之胄亮起金色的光芒,挡住一旁的法术攻击。
两个人面色一变,没想到他反应如此迅速,显然是早有准备。
“沈夜,你天赋并不出众,血脉也不够高贵,就算是前任大祭司指定,没有城主在此亲自任命,也不能继任大祭司!”
“你们一起上,杀了他!”
话音未落,一时间又有几人的法术加入战局。沈夜扫过这些法术的来源,发现都是之前和兆钦联系过的几个高阶祭司。
只是这么重要的场合,竟没看到兆钦的身影。
沈夜眉头一皱,只是此刻他的处境也极其危险,已经容不得他分心。
一柄奇异的剑被召唤至手中,灵力顺流而下,剑身逐渐满溢金色。他一抖手,金色法术化为利刃,随着他的手势悍然斩出。
“轰!”
*
广场上打得难舍难分,神殿之内则氛围紧绷,沈曦下意识抱紧近乎和她等身的兔子抱枕,脸上满是迷茫和恐惧。
“外面怎么了……”
“小曦不怕,是哥哥在外面打坏人。”
华月微笑,轻抚女孩的头发,让她平静下来,“等哥哥打完坏人,就能回来陪小曦了。”
“小曦不怕,哥哥最厉害了,谁都打不过他……”小曦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华月姐姐,小曦能抱抱你么?”
“当然可以。”华月抱住面前那显得有些惶然的小女孩,感受着她的心跳逐渐放缓,心底的担忧和紧张也逐渐散去。
“小曦,华月姐姐和你做个约定。”华月笑道,“小曦藏在房间里,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小曦能做到吗?”
“那华月姐姐呢?”
“华月姐姐就在外面。”华月缓缓松开自己的手,看着小女孩走进房间,然后缓缓关上门。
她离那扇门远了一些,守在目之所及的另一扇门前,冷眼看向未经允许便擅自出现在此处的不速之客。
那人见是华月,下意识带上几分轻视,视线明目张胆地落在她身后那扇门上,一言不发地出手。
华月没有躲避,而是奏响手中的箜篌。
曲调缠绵婉转,却遮掩不住其间的重重杀机,法术毫不费力地将杀招阻挡在外。
那人终于开口,带着高高在上的恶意:“沈夜的小情人,让开。”
华月半低着头,对这句带着侮辱性质的话不置一词,只是手中的弹奏更加急促。
“麻烦。”那人举起法杖,杖头发出绿色的光,庞大的阴影笼罩在这段窄小的走廊上,两种同源又相异的法术碰撞又分开,华月始终没有挪动一步。
她弹着不久前刚刚弹过的曲子,冷眼看着对方逐渐窒息,忍不住求饶,又归于平静,内心毫无波动。
直到前面空无一人,她才缓缓蹙起眉头,担忧地望向神殿外。
不知沈夜那边如何了。
链剑甩出一道飞溅的鲜血,星星落落散在地上,前一刻还在他面前的人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他咬着牙转过身,没有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弱点,嘲弄地看向对他喊打喊杀的高阶祭司。
同僚惨烈的死法让他们后退两步,天相祭司看向沈夜犹如看向什么怪物:“你!”
他们没想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以持续释放如此威力巨大的法术,面色变得铁青,可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只能重新聚集攻势。
沈夜感受着法术使用过度的虚脱,手中丝毫不慢,金色刀刃正撞在他才撑起的舜华之胄上。
一旁的前任天府祭司突然感到一道红光从旁侧袭来,他下意识撑起法术,侧头一看,顿时惊骇大叫:“妖——”
他没能说出第二个字,难以置信的表情停留在他的脸上,他再也无法做出第二种表情。
沈夜在这敌我不分的红光中迅速后退,用法术抵御红光,脑门上逐渐渗出汗来。
良久,红光渐弱,瞳重新戴上眼罩,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祭台之上那两座石像。
他看了沈夜一眼,点了点头,随即扫了一眼旁侧静观其变的其他祭司。那些人不敢和他对视,纷纷移开目光。
此刻,沈夜也正巧解决了最后一人,此刻独自一人站在祭台上,一言不发。
台下犹如死一般的寂静。
应钟就是这时候出现在广场前。
由于前任天府祭司占了位,众人紧张之下并未发觉不对,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应钟之前并未出现在广场上。
应钟对那些目光视若无睹,只是对沈夜道:“沧溟城主召新任大祭司议事。”
“走吧。”沈夜步下高台,看也不看剩下那些人,和应钟一起头也不回地离开。
幸存的祭司们没有得到命令也不敢提前离去,只是默默地用法术抹掉祭台之上的鲜血。
*
在广场上尚且没有大打出手的时候,守在通往寂静之间的必经之路上已经爆发一场极快的冲突。
战斗余波无法撼动坚固的砖石,应钟哂笑一声,不再对倒在地上的手下败将投注一丝余光,堪称平静地踹开罪魁祸首兆钦宫殿的大门。
这位前城主的兄弟也没有去参加沈夜的继任仪式,此刻安坐于宫殿内,看到来人之后露出一抹虚伪的假笑。
“今日是大祭司继任典礼,天府祭司不去广场,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们也不必拐弯抹角。”应钟笑了一笑,了然地提起这位的谋划,“若那些祭司大人们成功,您身份高贵,自可在祭司们与家族的支持下登临高位。”
“若失败也不必忧心,对大祭司动手的是那几位祭司,和您又有何关联呢。”
兆钦料定应钟不敢对他如何,假笑变成了真笑,赞赏地点头:“那你考虑得如何了?我早就说,城主之位干系重大,有能者居之。沧溟被困禁地,无法传达政令,与其让沈夜小子独揽大权,还不如……”
他的得意霎那间变成骇然,躲过一道猛烈的杀招,不可置信道:“你竟敢对我动手!”
应钟沉沉地笑了起来。
“有何不敢?”
沾过血迹的剑泛着近乎妖异的流光,应钟拂过剑身,将之附上一层浅金色。
威力巨大的灵力爆发开来,应钟丝毫没有躲闪之意,信手放出小型偃甲,那球形小偃甲落地,遇到主人灵力增幅骤然爆发,连地面都好似被震得一颤。
兆钦眯着眼睛,法杖亮起极其炫目的光,那是城主一脉世代相传的强大法术。应钟极其熟练地躲过,法术与剑光平挥而出,雷电劈开层叠的灵力风暴。
一击不中,兆钦变换口诀,强大的法术被使用出来,招招都是夺命的招数。
二人在宽敞的宫殿大厅内过了百十余招,兆钦越打越恐惧。
恐惧于面前这家伙不到他零头的年龄,惧怕于这家伙以伤换伤同归于尽的打法,恐惧着他那至今仍然没有力竭的法术,而自己竟已经力不从心。
应钟这家伙……就是个疯子!
他经脉剧痛,勉力躲开对面疯狂的攻击,将灵力压缩到极致,挥出数道风刃。
风刃角度刁钻,应钟躲过几个,张开舜华之胄预备挡下最后几个,却没想到其中一柄转瞬割破灵力,然后去势渐尽,在他胸前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应钟余光瞟过,发觉这是一柄材质稀有的真刀。
附在刀刃上的灵力被抵消大半,仍有一丝打在他身上,应钟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
兆钦刚要松一口气,只见对面的煞神抬手,之前战斗中布置的小偃甲不知何时已结成法阵,将他牢牢困锁在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年轻人缓缓走近。
“这不可能,这是城主一脉秘藏阵法,你怎么会……不,你是什么时候布下的?”
应钟丝毫没有回答他的兴致,他举起了剑。
“你不能无凭无据地杀我……是沧溟的意思?”兆钦开始语无伦次,“不过是城主手下的一条狗,我可是沧溟的亲叔父,她怎么敢……呃!”
应钟漠然一笑。那柄流光溢彩的长剑穿透了他的心脏,带起一蓬鲜血。
“你……”兆钦瞪大眼睛,怨毒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至死也没想明白应钟为何敢杀了自己。
应钟盯着尸体化为飞扬的灰烬,低声笑道:“你是沧溟城主的叔父,又不是沧溟城主……我为何要听你的?”
他收起武器,飞快用法术将胸前血迹清除,又将衣服尽量打理平整。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丝毫不在意他刚刚杀了城主一脉除了沧溟之外,最有可能继承城主之位的人。
做完这些之后,他看向宫殿门前。门前站着一个人,那人对纷飞的灰烬视若无睹,只是目光不错地死死盯着他。
应钟冷漠道:“你想为他报仇?”
那人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回答:“我父今日不幸病发,和天府祭司没有关系。”
他低下头,掩藏住眼中深深的忌惮和畏惧,往旁侧让了几步。
应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向他这个同龄人,如今神殿里没有封号的普通祭司。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地离开。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沧溟仍旧闭着眼睛,安静得犹如一尊雕像。
应钟走到她面前,半跪行礼,却突然听见女子的声音从头顶发出:“城内发生了何事?”
应钟站起身来,将城中动乱一一讲明:“兆钦意欲谋害城主,虽无真凭实据,但……已被我处死。”
他闭了闭眼,继续道:“还请城主降罪。”
沧溟并未接他的话,而是说道:“原来,大祭司也过世了……”
“是。”
“新任大祭司是谁?是阿夜么?”
“是。”
沧溟沉默片刻,复又将目光转向他:“新任大祭司必得城主加封,你让阿夜来吧……我一直醒着。”
应钟忐忑半晌,却未等来该有的惩戒,逐渐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他没了一刻之前还喊打喊杀的疯狂劲头,不敢和沧溟对视,见她不说话,只好低头认输般先开了口:“城主……沧溟,你不怪我擅作主张?”
好半晌,女子才幽幽叹了口气。
“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是。”
应钟停在禁地之前,目送沈夜消失在传送阵中。不知他们单独聊了些什么,沈夜再次出现时,手中多了一卷散发着熟悉灵力印记的帛书。
接下来的典礼便平静许多,沈夜毫无悬念地继任大祭司,众人俯首,莫敢不从。
从祭台到神殿的那一段路,熟悉而又陌生。沈夜徐徐而行,最后坐到书房里唯一一张椅子上,紧绷的脊背泄露了他的疲惫,可他却不敢真正休息。
他闷哼一声,忍受着熟悉的灭顶疼痛,过度消耗神血之力,让这波疼痛变得更加绵长且酷烈。
十几年来神血沸腾数次,可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难以忍受,灼热的力量游走于体内,将那血肉之躯寸寸融化,又重新组装起一个叫做沈夜的躯壳。
绵长的疼痛持续了大半宿,沈夜在冬日的夜晚大汗淋漓,辗转反侧。
可就算遭受如此非人的折磨,他竟然还是清醒着的。
疼痛渐消,沸腾的神血逐渐平息下去,沈夜脱力地躺在床上,缓了半晌才直起身子。
他身上这件衣服已被汗湿,黏在身上十分难受。沈夜脱掉层叠的里衣,目光注视着身上属于病症初期的红色痕迹,突然讽刺一笑。
“父亲啊父亲……你机关算尽,能否料到今日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