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前,隔绝了若隐若现的烛光。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见到阳光的小十郎注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眸,平静地说出了一个残酷的秘密。
“在弹劾石田右府的评定上,石田右府已经揭露出小西摄津守的死大有蹊跷,绝非寻常海贼所为。然而……此事终究被压了下去,不了了之,小西摄津守也从此被视作一个连海贼都打不过的商人。究竟是本家因为小西摄津守的战败被打怕了,不敢得罪英吉利,还是另有隐情……备前宰相难道想不明白吗?”
秀家挑着眉毛冷笑一声,像是被这幼稚的挑拨逗乐了。
“你想把脏水泼到本家头上,离间我和秀赖公的感情?”
“投毒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但勾结外邦的罪名,就这样安在伊达家头上,实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时的伊达家仅仅是将公主嫁给了秀赖公,主公尚未成为东国对外贸易的代理人,我也并非奉行。有些事,就算主公想做,光靠自己也是做不成的。你以为小西摄津守的行踪是如何暴露出去的?那些针对他准备的战术,又是如何做到的?如果伊达家自己就有这么大的能耐,东国早就已经是主公的囊中之物。”
秀家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微妙……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像极了一只孤狼嗅到猎物时的表情。
他并非不知道小十郎在离间他和丰臣家,也并非不知道小十郎的话中必然掺杂着假话。
他早已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现在只不过是在抽丝剥茧,确认心中的推测罢了。
这再一次让小十郎意识到此人的可怕……
“不愧是天下第一陪臣啊。不仅把自己的主公撇得干干净净,还不忘试图在丰臣家埋下动乱的种子。你的忠心令人赞赏,只可惜你选错了挑拨的对象。很快……你就会明白这么做的代价。”
在堺得知片仓景纲因为毒害国松丸之事将要被处以极刑,车裂而死的时候,石田三成陷入了强烈的震惊。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这背后居然是秀家的主意。
满心的不安让他顾不得现在的身份和种种需要避嫌的问题。他快马加鞭来到大阪,只身赶到了秀家的府邸。
此时,秀家正穿着一袭白衣坐在庭院内饮酒,飘零的樱花铺满了回廊,也零落在他的衣袖上。他呆呆地注视着庭院内一棵小小的松树苗,仿佛在喃喃自语。直到三成打断了他的思绪。
“秀家!”
当秀家回首,映入眼中的面孔让三成心中一紧。昔日那张稚气未褪的,饱满的脸颊已经变得消瘦了许多,隐约能看见颧骨的轮廓,清澈的眼睛也早已变得像一滩死水。
“右府大人,别来无恙?坐下一块饮一杯吧。”
秀家为三成斟上一杯清酒,落在杯中的樱花映得美酒格外透亮,但三成却压根没心情陪他喝酒。
“秀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秀家并没有急着回答三成的话,只是小酌一杯后感慨道:“三成……你知道吗?九郎离开我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季节。他说我们注定不会有结果,但我却不信这个邪……不论他怎么劝也不肯和他分开。现在我不仅没保护好九郎,还连他的孩子也没保护好。”
往日的回忆如同入喉的酒一样,烧得心里隐隐作痛。三成按住了秀家要继续倒酒的手,厉声说道:
“弥九郎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仿佛是被他喝住,秀家愣愣地注视着三成。他以为自己会哭出来,却不想泪水也早已同他的灵魂一样干涸。
“秀家,你听我一言……片仓景纲为人谨慎,怂恿公主下毒的事本就有蹊跷!查明真相之前就直接定罪,这和秀次案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不允许切腹,使用车裂之刑,这对一名武士的尊严是极大的侮辱。我知道你想为弥九郎报仇,我也知道伊达家和弥九郎的死脱不了干系……但是,没必要做到这么绝……”
“武士的尊严?侮辱?”
秀家的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意,仿佛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九郎为了查明英吉利的狼子野心,以身犯险,在明知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殊死战斗,用性命换来了证据……到头来,他舍命换来的真相不仅被抹杀,他还被视作一名连海贼都打不过的大名……被人笑话是商人不会打仗。他的尊严呢?这算不算侮辱?那时候有谁在意过真相是什么吗?!”
秀家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支利箭刺进三成的心口。他又何尝不知道弥九郎是为何而死……然而被弹劾的那天,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真相被抹杀,看着友人背上污名。
三成揪紧了秀家的衣袖,强忍着哽咽,用喑哑的声音许诺道:“弥九郎遭受的一切……我难辞其咎。不论是伊达家,还是那些本家内部的蛀虫,我都会让他们遭受应有的惩罚。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秀家望着那双微红的眼睛,几欲开口,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三成……我不知道这世上哪种方式才是对的。我只知道哪种方式有用。这一次……我也要让伊达政宗体会到这种剜心的痛!”
“如果这么做,我们就变得和德川内府,伊达政宗那些不择手段的家伙一样了啊!”
“那就这样吧。”
秀家那双仿佛被凿空的眼睛令三成感到无比陌生,一股寒意窜上了他的背脊,然而,比这股恐惧更为强烈的是钻心的痛。
“就算我变成了第二个德川内府,不是还有你吗?”
“秀家,不许说这种傻话!“
三成俯下身,用力扣住了秀家的肩膀。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劝秀赖公收回成命……”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秀家决绝的话语打破了三成最后的幻想。
“我自以为是的仁慈每次都会给珍视之人带来灾难。九郎也好,茱莉亚也好,都是被我拖累才变成了现在这样。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推开了三成的手。
“血债……必须要血还。”
不久后……伊达政宗在仙台终于收到了小十郎的来信。与那封信一同抵达仙台的是小十郎惨死的消息。
据说……看信的时候,伊达政宗的右眼渗出了鲜血。
在那之后,伊达政宗似乎大病了一场,没有再回到大阪。
然而大阪的风波却并没有因为东北龙的缺席而消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