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叶臻臻给叶一诺发微信,问去不去打麻将?叶一诺回:去哪儿?叶臻臻回:晓棠家,你认识的吧?叶一诺回:还是不去了吧,我麻将不好。叶臻臻回:三缺一啊,我只能叫你了。叶一诺只能回:那好吧。
当晚,叶臻臻和叶一诺一起去了叶晓棠家。叶晓棠家在桥的另一头,旁边就是她家厂房。大门洞开着,叶臻臻领着叶一诺进去,叶晓棠和她丈夫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臻臻!”叶晓棠迎出来。她俩同届,小初高都在一块儿读,算发小。
“看,我把我妹带来了。”叶臻臻拉上叶一诺,“正好人齐。”
“一诺?”叶晓棠惊喜。
叶一诺看着她,声音轻轻地叫:“晓棠姐姐。”
“有好多年没见了,现在长这么大,这么漂亮?”叶晓棠还像从前一样揽过叶一诺,看着叶臻臻说,“以前她就小小的一个。大学该毕业了吧?”
叶臻臻说:“今年6月份才毕业呢。”
叶晓棠说:“有点晚,不是比我们小5岁?是小5岁吧?”
叶臻臻:“她学医,本科要读5年的,还要读研究生。”
叶一诺赶紧在一旁小声说:“还没考上呢。”
叶晓棠讶然:“学医呀?”
叶晓棠丈夫在一旁插不上话,这会儿赶紧让大家先进去坐,都别站着呀。
叶臻臻边走边说:“你读初中那会儿不是还嚷嚷要学医,最后没学。”
“那会儿瞎说。”叶晓棠哈哈笑。
几人在沙发上坐下,叶晓棠丈夫将茶几上的水果推到叶臻臻和叶一诺面前,说别客气,都吃。叶晓棠抓了把车厘子放叶一诺手心,又招呼叶臻臻自己吃。
叶一诺捧着水果,客气又做忌得像羊进了狼窝。叶晓棠见状,笑道:“长大了,没小时候能说会道了,小时候她可爱缠我,问东问西的。”
叶臻臻也笑:“长大了嘛。”
叶晓棠想起什么,对她丈夫说要拿包,她丈夫将包拿来,叶晓棠翻出两张报告单来。
“刚做的检查,之前医生让我半年查一次。”她将报告递给叶一诺,“叶医生替我看看怎么样?”
叶一诺接过单子看了看,一张□□彩超,一张甲状腺彩超,描述上都有结节。
“没什么问题,接着复查就行。”叶一诺说。
“3类是什么意思?数字越大越严重是不是?”叶晓棠问。
其余两人也凑上来专心听。
“也可以这么理解。”叶一诺说,“你看描述,边界清,形态规则,未见明显血流信号,这种基本就是良性的,定期复查就可以。恶性肿瘤都是长得很丑的,什么边界不清,形态不规则,回声不均匀,有血流信号啊等等。姐姐你不要担心,现在结节很常见的。”
叶晓棠家二楼就是棋牌室,一桌人打到凌晨,三输独赢,叶臻臻要请客,大家一起去城里的夜宵一条街吃烧烤和铁板烧。
铁板烧属于童年回忆,从前夜里进市区或偷跑出学校,商场、校门周边全是各类小摊,支起塑料棚摆上塑料桌椅,煎炸烤的香气扑鼻。
正月里,市区的夜宵街依旧门庭若市,桌上摆了盘铁板烧,隔壁店的一盘烧烤以及再隔壁店的两大碗羊骨头粉丝,微微的辣,吃的人鼻尖沁汗。
叶晓棠的丈夫不是云昭人,也没在某几家馆子身上培养出深厚感情,叶晓棠一边吃,一边如数家珍地向她丈夫说些自己学生时代的旧事,两人说说笑笑,旁若无人。
叶臻臻见状,还在心里暗想,还好带了叶一诺出来,不然她岂不是成了个尴尬的电灯泡?
叶一诺话不多,吃的也不多,多数时候不是配合他们笑笑就是自顾自发呆。叶晓棠时不时的笑声如银铃般轻柔悦耳,叶一诺有时悄悄抬头看看她,看了后又低头,拿一次性筷子摆弄自己跟前那小铁盘里的里脊肉。
十几年前的自己年纪太小,可许多事到现在依旧记得。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父母都在叶晓棠家的工厂里做工,有许多个阳光铺地的早晨,她是在叶晓棠的房间里醒来的。刚上小学,她总做噩梦,放假回家她在叶晓棠的怀里睁眼,叶晓棠会笑着捏她的脸,说,我们妹妹梦见什么怪兽啦,都哭鼻子了呢。或许在叶晓棠眼里,她也不过是她成长时期沾在衣角的几滴雨露,她跑起来,风一吹,湿迹就干透了。
叶一诺不觉得遗憾,童年时期有太多可以遗憾的事情,这算不上什么。
百无聊赖,她拿出手机,有些莫名其妙地给连漾发了句“初三快乐”。她没等她回复,锁了屏,拿筷子将盘里的里脊肉沿着纹理撕成一条一条。
叶臻臻坐叶一诺对面,意外地领会到她刚刚看向叶晓棠时的眼神。
她原本也就这么随意看了眼,却不知为什么在电光火石间察觉出了别样意味。叶臻臻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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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来了亲戚,吃了饭,齐美兰和小姨坐在客厅闲聊,叶臻臻在一旁投屏看电视。
她们的话题叶臻臻并不参与,小姨聊起家里一个舅公。这舅公以前是老师,离异多年,身边女人不断,就在前几天,又往家里带回一个。
每月退休金一万多,看向这些钞票,女人哪里断得了,小姨说。齐美兰在一旁附和。上次吃饭,还说起儿子三天两头问他要钱,说现在手头紧,小姨笑道。齐美兰接言,不问他要么钱不都被女人索走了?是呀,小姨说,所以他儿子劝他和原配复婚。齐美兰深以为然,变回一家人嘛钞票一张都逃不掉咯,都是儿子的。
正播到滴血验亲的情节,叶臻臻投入地看着电视,忽然听到齐美兰叫她名字。
“叫你你不应!”
叶臻臻一脸茫然看着她。
齐美兰说,小姨说她楼下邻居的孙子,今年33,在明州派出所上班,要不要认识认识?
叶臻臻不好下她小姨面子,不置可否地笑笑。
齐美兰在一边替她作答,也好呀,年纪也到了,认识一下总不会错的。
小姨走后,齐美兰跟叶臻臻说,把你微信推过去了。叶臻臻不予理会。
“不愿意?”齐美兰有所察觉。
早在几年前就听女儿说过所谓不婚主义,她从前总认为这是年轻幼稚赶时髦,没想到现在竟来真的。
“不结婚以后找谁依靠?真想孤独终老?”她道。
“结了离的不也有?她们找谁依靠呢?”叶臻臻反问。
“不是还有孩子?”齐美兰笃定道。
叶臻臻不说话了。靠孩子?她心想,她自己就是孩子,孩子有这么靠得住么?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可这话不能说,说了会伤齐美兰的心。
男人当中确有败类,这点齐美兰承认,但她总相信世上好男人也有,擦亮眼睛不至于遇人不淑。就说咱们这个村,离婚的又有几对?大部分不还是这么过着日子?
叶臻臻两眼一翻,她不是小孩,自然能理解人与人的关系逃不过一个利字,婚姻里,没有人是傻子。
二叔二婶过成这样没离,她知道她的父母也不会离,在农村,即便那人胡来得举村皆知,也有能忍着不离的。这些事要碰上她,桌子都掀八百回了。
叶一诺在村口桥头等叶臻臻来开车,叶臻臻要去江州,顺道给她送到高铁站。
回明州的天不是个好天,下着蒙蒙细雨。
车子驶到桥中,叶一诺回头,仍能看见叶强和王玉娟各举着一把伞站在桥头那棵香樟树下。开到对面马路,那边树下的两把深色伞已成了两个小点。
“回去慢慢开”的嘱托还在耳边环绕,叶一诺突然感到难过。
她记得小时候去镇上赶集,她坐在叶强肩上,王玉娟牵着叶一纯,其他细节都忘了,但咪咪虾条和上好佳鲜虾片还印在脑海里。赶集最幸福的事是买零食,一大袋的虾条和虾片在回程的路上由两姐妹对半分。
这样的日子自小学后就不再有了。
到达高铁站出发层,叶一诺一手举伞,一手拎着只小箱,弯腰和叶臻臻打招呼,要姐姐慢点开车。
叶臻臻开车离去,在转弯前她下意识看向后视镜,见到叶一诺还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车。她的背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白点。
叶臻臻莫名想起前两天两人一起在村里的游步道内散步,迎面碰上了叶晓棠夫妇。叶晓棠极力邀请再凑一桌麻将的时候,她没说话,看向了叶一诺。叶一诺说的仍然是不去了,她便在一旁帮腔,说一诺麻将不好,出来玩根本打不过大家。
这场牌局当然没攒成。
不知道为什么,叶臻臻的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的叶一纯和叶一诺。叶一纯文静,叶一诺活泼,一个懂事得从不需管教,一个野蛮得连衣服都要多买几套。
死的怎么会是叶一纯呢?
叶臻臻却在叶一诺的身上看到了叶一纯的影子,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妹妹也已经长大了。
高铁驶离越州东站,天色渐亮,云雾拨开后阳光普照。
叶一诺坐在靠窗位置,静静看着窗外景色,她身边坐了个年轻女生,正煲着电话粥,用十分娇俏的语气跟电话那头的人说些你侬我侬的情话。
手机进来一则消息,连漾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两人主动找彼此聊天都是件难得的事。上次她说了句没头没脑的初三快乐,连漾只回了个“?”,她看见了,也没回。
叶一诺依然不急着回。列车驶过接连不断的村庄,群山连绵,山脚下有大片田地,不远处,她见到有人在放羊,黑白相间的小羊成群结队正在吃草。
身边那位乘客起身离座,不知是去接水还是上厕所,叶一诺拿出手机,直接播了个微信电话。
“喂?”几秒钟后,对面接起。
“怎么,想我了?”叶一诺忽然胆大,一发破的。
一秒,两秒,风声与轨道的摩擦声糅合成一片轰隆的回声,窗外陷入黑暗,车厢内灯火通明。
列车驶入绵长的隧道。
“喂?”叶一诺将手机从耳边移至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