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昭南下楼的时候找前台拿了把伞,全黑的伞柄,伞面也是一样,压抑的,有些透不过气的漆黑。
外边的雨很大,雨滴却是透明的,坠落的时候像条还未串成线的珠链,噼啪砸在地上溅起零零散散的光点,蒋昭南倚在前台金钱树的侧边没什么表情地凝视雨下被狂风摧折的银杏。
前台值班的小姑娘今年才刚大学毕业,没什么社会经验,对未来既懵懂又期待,蒋昭南找她拿伞的时候这姑娘正一只手塞进暖手袋一只手不紧不慢调整着平板播放的视频。
大概是宫斗一类的电视剧,蒋昭南走近的时候还能听到一两句“给皇上请安”,“饶过奴婢”等只有某些宫斗剧才会出现的台词。
小姑娘抬眼看见蒋昭南过来的时候实打实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刻点击暂停退出界面点开出入登记表,推了推眼镜坐姿板正,一副努力工作恪尽职守下一秒就可以被评为“本年度最佳员工”的认真模样。
蒋昭南知道真相却也不戳穿,他不是个喜欢苛责员工的老板,只要不影响正常工作,上班期间偷摸干什么都无伤大雅,当然,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事最好还是别做。
“蒋总,”小姑娘伸手指了指道路两旁的雨帘稍显紧张地说,“现在雨还是有点大,您要不要在这儿或者回办公室多待会儿,等雨小了再回家。”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蒋昭南还在低头看手机,伞尖被他半攥进手心,时不时戳进去一个椭圆形的印记。
祁砚知还是没回消息,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十分钟,蒋昭南伸出握伞的指尖无意识揉捏着金钱树的叶子,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则用干燥的指腹在微信聊天界面不断划来划去。
说实话,有点急,但具体在急什么,蒋昭南突然不敢承认了。
“蒋……蒋总,您……您刚刚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
前台小姑娘最近这几天才被招进公司,平时见过的最高上级无非就是每回穿搭都很另类的总经理,而像蒋总这种级别的老板,作风有些太过低调了,她没接触过,所以也不知道好不好说话,会不会一个不高兴就把她给开了。
“嗯?”蒋昭南转头看了小姑娘一眼,不清楚是不是社恐,还是现在气温比较低她有点怕冷,总感觉这姑娘全身都在哆嗦,特别是嘴那圈,说话的时候都止不住地结巴。
“抱歉,刚刚没听见,能不能再说一遍。”话是朝姑娘说的,蒋昭南的目光却仍忍不住垂下向手机屏幕瞟两眼,结果还是一样,没回消息。
“啊?噢噢蒋总,我是说现在雨挺大的,您要不再在公司待一会儿,等雨小了再回家。”这姑娘边说还边在心里犯嘀咕,现在这年头老总都这么讲礼貌的吗,用词讲究态度也挺真诚,搞得她这个新员工还莫名有点手足无措。
“不用,我有伞。”蒋昭南终于放过了身旁的金钱树,葱绿的叶子被他硬生生揪下来好几片,落入掌心的时候基本每片都带上了一点点掐痕。
“那……那我就不劝您了,”小姑娘看得有点儿胆战心惊,直觉告诉她这位老总现在的心情可能不怎么好,余光偷偷瞟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对方的手机屏幕,熟悉的微信界面,看样子应该是在等人回消息。
而且这人应该对蒋总很重要,不然也不会一直停在这个聊天页这么久。
“蒋……蒋总!”就在蒋昭南即将撑伞离开的前一刻,这个刚把出入记录登记好的小姑娘忽然叫住了他。
蒋昭南已经打开了伞面,听到喊声的时候稍微愣了一下,随后握住伞柄缓缓转身问了问,“怎么了?”
“您是不是惹家人生气了啊?”姑娘转着瞳仁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刚刚不小心看见了您的聊天记录,好像对方一直没回您消息,如果是真生气了的话,我还能给您出出主意。”
“出主意?”蒋昭南表情有点意外,他本来是要解释对方并不是他的家人,但转念一想这姑娘其实也没必要知道太多,于是就自动打消了这念头,反正事实上他的确有点担心祁砚知是不是真生他气了,女性本就比男性心思细腻些,说不定还真能想些办法。
当然,关于为什么会担心祁砚知生气这点,蒋昭南自动把它归为“稳住合作方以免交易提前终止”的惯用理由里。
“对啊,”姑娘说得自然,“生气其实是很好哄的,尤其是家人,稍微服个软认个错就行。 ”
蒋昭南听得眯起了眼睛,“这么简单吗?”
“嗯嗯,”姑娘颇有自信地点了点头,“哄人这门学问说简单也不简单,说难倒也不难,它的关键在于态度,只要足够诚恳足够用心,就算有天大的矛盾也能当场解决。”
态度?
蒋昭南垂眸默了默,他发那条消息的态度也能算得上……诚恳么?
一楼的灯光明亮寂静,蒋昭南撑伞站在雨丝倾洒的门外,路灯的辉光旋转着流动开,一滴清澈却不规则的水珠顺着伞架流下,落在西装裤缝的边缘。
蒋昭南伸手捻了捻,透明的水渍被他一把抹去,前台小姑娘已经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椅,暖手袋紧紧抱在怀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疑惑地打量着蒋昭南,意思应该是不理解他为什么既不说话也不离开,就这么撑着伞安静站在雨里。
蒋昭南自己也不理解他自己,太纠结了,总觉得离开这里就要打车回家了,可他分明记得祁砚知会来接他,如果他提前走了的话对方会不会以为他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可祁砚知又不回消息,蒋昭南根本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哪儿,换句话说如果祁砚知根本没有来过或者已经回去了该怎么办,他总不能一直就在这儿干等着吧。
雨点敲击的声音越来越急切,蒋昭南担心前台那姑娘把他当成神经病,于是自动转身向右边那条卖咖啡的商业街走去。
蒋昭南对咖啡有瘾,前两年沾上的毛病,那会儿工作比现在更忙,要学的东西也比现在多得多,每天的生活基本上是白天学着做生意谈合同,晚上回去整宿整宿地看书做笔记。
娱乐圈的生意,什么人都得接触,想往上爬得更高,什么书也都得看,经济学的专业书都是小意思,什么社会学哲学新传公关,各方各面都得涉及。知识不仅多而且杂,看不懂是常有的事,但看不懂却不能放弃,只能想办法找资料找视频找人脉把它学懂。
于是蒋昭南就在那段时间很自然地对咖啡上瘾,一天掰成两天过,咖啡随时当水喝,整天用堪比铁人的意志力保持着一种随时都能睡着但又死活睡不了的平衡。
不得不说,幸好当时年轻又爱健身,不然就冲这么高强度的工作和学习安排,蒋昭南估计他还真活不到现在。
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冷,尤其还在下雨,整条路上都没什么行人,只有偶尔一两只被雨水打湿的野猫甩了甩背毛,匍匐着向墙角靠近。
饶朔买的咖啡被蒋昭南一口一口无意识喝完了,其实不太好喝,没有他想要的糖浆,总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得劲。蒋昭南这人虽说并不挑剔,各方面都很好满足,但总归也是有点儿小爱好小追求,例如机车例如烟酒,再例如咖啡。
然而这次蒋昭南想买咖啡不是因为馋了或是瘾上来了,而是他现在真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
电量已经很充足的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分明只需要再发几条消息或者直接打微信视频就可以问清楚的事情,但他就是拧巴地想再等会儿,想再给自己一点儿微乎其微的缓冲时间。
什么时候这么犹豫了?蒋昭南盯着路面飞溅到脚尖的积水止不住地想。
不知道,蒋昭南眉尾稍带了点儿躁意地垂了一下,
先买杯咖啡冷静一下吧。
走到街角的时候发现路灯坏了,整个路口漆黑一片,商业区离这儿大概还有两条街的距离,抬眼眺望的时候隐约还能望见对面广告牌闪烁的亮光。
刚好蒋昭南已经走到了这条道唯一的十字路口,周围一个行人也没有,雾蒙蒙的天气里,人们都希望早点回家,于是这条路就这么安静地无声无息地享受着黑夜。
说不清楚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蒋昭南握紧伞柄稍微向上提了提,沉黑的伞面慢慢挪开,那双浅褐色的瞳孔忽然被一抹介于深蓝与浅蓝的清晰亮色全然包裹。
祁砚知就这么沉默地倚在墙边,红灯停留的间隙里,那是唯一一座通向北面寺庙的百米长墙,现在已经很晚了,寺庙的高顶已经渐渐隐没在了浓重的夜色里,祁砚知却没有,一点儿也没有黯淡。
这人就像经验老道的模特,一身棕色的风衣松开纽扣半敞在夜风中,黑色的高领毛衣看起来质感很好,既能保温又能将线条分明的身材衬得性感神秘,甚至还隐隐透着那么点儿禁欲的味道。
再往下看,还是一条直筒牛仔裤,不过这条更修身更复古,像是拼接的设计,在祁砚知向后抬腿无意识抵在墙上时,裤脚边缘微微露出了半边的蓝色蝴蝶。
直到最后蒋昭南才重新把目光落在祁砚知脸上,一头蓬松柔顺的蓝发被安静地反扎在脑后,稍短些的碎发垂在颊边堪堪露出正在轻晃的十字架耳钉。
祁砚知的鼻尖很漂亮,侧面看过去既高挺又精致,还有睫毛,纤长又浓密,轻颤的时候像蝴蝶的羽翼,尤其在这种黑夜中,白皙的面庞几乎等同于上好的羊脂玉,诱惑人靠近却又不允许接近。
蒋昭南发现祁砚知似乎并没有看见自己,他只一个人静静倚在墙边,不声不响地垂眸盯着路边慢慢行进的蚂蚁。
祁砚知站的地方淋不到雨,不过区域却很小,大概也就够他双腿站立以及面前那堆成群结队的蚂蚁搬家,绿灯亮了,蒋昭南却不着急过去,他撑着伞调转方向朝祁砚知所在的地方一步步走去。
祁砚知还在观察蚂蚁的行动轨迹,蒋昭南不知道那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但他走近才发现祁砚知其实嘴里还含着东西,白色的柄,蒋昭南起初以为那是烟,可直到祁砚知抬头错愕地看向他时,他才发现那是棒棒糖的小棍柄。
“你下班了?”应该是很久没说话,祁砚知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涩。
“嗯。”蒋昭南很低地应了一声,随后他问,“你在这儿待了多久,怎么不回消息?是不是……”
后面那句话蒋昭南很快地想了会儿,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消息?”祁砚知显得有点懵,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蒋昭南问的是什么,于是他只好无奈解释道,“出来走得急忘带手机了,本来想的是直接在你公司门口等你就好,结果天上莫名其妙开始下暴雨,我没带伞,所以就只能守在这儿看能不能碰巧遇见你。”
蒋昭南望着他认真听完了每句话,本来打算先道歉表示自己没有安排好时间,可转眼看见祁砚知偷偷收起被冻红的指尖又忍不住带了点儿气声地问道,
“祁砚知,你不是开了车过来的么,为什么不待在车里吹暖气?现在天气这么冷,你又穿的这么少,就不怕第二天感冒发烧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吗?”
穿的少?
祁砚知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句,他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蒋昭南身上的衣服,跟前两回见面一样,还是正式到不能再正式的西装,今天的款式跟之前的差不多,甚至比之前的还薄不少。
再对比自己身上的毛衣,祁砚知一时有点分不清那句“穿的少”到底是在说谁。
但很明显能感觉到蒋昭南有点生气,于是祁砚知先软下态度说,“我不冷,这身衣服裤子都很厚,一点儿也冻不着,况且我身体很好,一年到头生不了什么病。”
“再说了,你又不知道我车长什么样,我待在车里你根本认不出来,所以只有站这儿看能不能堵到你了。”
“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儿,这地方我没来过,也不知道你究竟会不会经过,但最终我还是遇见了,看来我今天真的挺走运。”
其实祁砚知没说的是,除了他运气好以外还有另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好了,说出来后面这座寺庙就不灵了,那句他没说出来的话是,
我们真的很有缘分。
蒋昭南原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出于人道主义的关心也好,出于对交易能否成功完成的担心也罢,看见祁砚知就这么孤零零站在墙边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的时候,蒋昭南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扇自己巴掌。
然而这种可以震惊他那些狐朋狗友一万年的想法也就短暂持续了半分钟,因为半分钟过后他就走到了祁砚知面前假装不刻意地梭巡他身上有没有冻红冻伤。
结果也就过了十秒吧,蒋昭南发现祁砚知这人看起来生龙活虎,完全可以说是什么事都没有,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要么没脑子,要么脑子就被狗吃了。
这天气虽说降温降得很快,但也才刚入秋,怎么可能在外边随便站一会儿就被冻出伤来。
更别说祁砚知还是一个身量比他都高的成年男性,这几率就跟出门打酱油随地捡几百万似的,除非做梦,不然就是一个自带玄学属性的魔幻故事。
“怎么了,在想什么?”祁砚知伸手在蒋昭南面前挥了挥,动作很轻很缓,甚至带不起一丝寒风。
蒋昭南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幅度很小的白影,他微微愣了愣,抬眼的时候正好看见祁砚知挑着眉笑得开心,蒋昭南撑伞朝他那边斜了斜问,“你呢,又在笑什么?”
“只要见到你就很高兴啊,一高兴就忍不住笑。”祁砚知勾着唇栖身注视蒋昭南的眼睛,蒋昭南没想到他会突然靠近,于是丝毫不设防地与祁砚知的鼻尖仅仅相差几厘。
街边的红绿灯早已不知变换了几个来回,没有路灯的墙角只剩一把伞将两道清晰的身影全然笼罩,祁砚知几乎是抵着蒋昭南的唇角一寸寸靠近,带着点儿试探的意味,兴奋到止不住颤动的目光在蒋昭南柔软的嘴唇上贪婪留连。
实在是靠得太近了,祁砚知喷薄的热气半边洒在他脆弱的脖颈,半边又洒在他浅色的唇瓣上,有点儿痒,但更多的是颤栗,是从尾椎骨蔓延到后颈的颤栗,像猫被攥住了后颈皮,危险至极。
本该是泛着冷意的空气,祁砚知却热得要命,顺着伞檐落下来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进他的风衣口袋里,祁砚知感觉得到,却浑不在意。
成年人暧昧的气息愈发浓烈,从蒋昭南的视角只能看见对方低垂的睫毛,祁砚知抬头眼里流转的却又是一片浓重的欲色,他问,“试试吗?跟我接吻,就一下,真的就一下。”
蒋昭南竟有些说不出话来,祁砚知就好像知道他心软一样换了法子,用猫儿一样可怜又酸软的声音求他,“真的只有一下,很快就好,你会答应的对吧。”
蒋昭南还是没说话,祁砚知就算急也得尊重他的意见,于是捏足了嗓子尽量放轻了调地磨他,
“求你了蒋昭南,让我亲一下,就一下,不多也不少。”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