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守株待兔

游子龙见过这个人。

朝城不大，基地区叫得上名号的就那么些人。这人姓孙，名景明，人称孙老，为人古板，是那种很传统的哨兵，很有些学校教导主任的风范，在作战部风评不算好。他反应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位内勤部自卫队的领队口口声声说“长官”，指不定是见着他意志松动，故意诓他呢。

他扭脸看了一眼旁边不作声的一排人，对着那位领队，“喂，你叫什么？”

孙景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们出去”四个字打发了一队人。游子龙没问到名字，只好转回来看他，脑子里回忆着刚刚孙景明的自我介绍，很快提取出关键字，脑子里漫不经心地想着，“孙哨兵，孙烧饼——哟，这孙子叫烧饼。”他几乎笑出来，好在表面上还勉强维持了一点面对上级的尊敬。

孙老皱了皱眉，对他这样一副态度很是不满，眯着眼用骨节狠狠敲了敲桌子。“笃笃笃”的声音乍然响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分外突兀，像是一下下敲击在心口。

游子龙皱了一下眉头。

空气中有一种哨兵信息素的味道，与他印象中的都不同。这股信息素级别未必有他高，但混杂着微弱的向导素气息，像是宝刀有了持刀的手，使得哨兵的信息素稳定而内敛。

这是哨兵的交锋，信息素激起人体本能的战斗欲，游子龙下意识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他尚且不太会用新得来的功能，用得毫无章法，信息素四处乱涌，房间里顿时充斥着他的信息素，却因为松散，根本不足以形成什么攻击力。

游子龙只觉有力没处使，生出种一拳打空了的烦躁来。

孙老全然不受他影响，信息素凝实，紧紧拢在身周。他抬手拍了拍游子龙的肩头，游子龙却觉如刀锋擦过脸颊。孙老动作看上去慢条斯理，实际上简洁利落，游子龙骇然发觉自己无处可躲。

他只能消耗更多的精神力和信息素，瞬间调用起全部感官和戒备，进入战斗状态，进行反击。

而孙景明的信息素骤然一收。

一只苍老的手稳稳地落在他的肩上。

游子龙的信息素根本来不及收回来，过强的感官使人分外不适，时钟的秒针、远处拖把撞在墙根的声音、屋里的灯光，甚至肩上这只手，都让他觉得难受。他喘着粗气，眼睛充血，浑身应激而出的杀意犹在，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郁结不得出。

孙老孙老目光凌厉，以一种审视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游子龙。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孙老的嗓音带着些上了年纪的沙哑，他说话不算很快，可尾音干净利落，带着掷地有声的力量感。

游子龙喘着粗气，缓了几秒钟，才对上他的目光。那种目光让游子龙感到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地暴露在空气中，任人评判指点，而这个评判他的人眼神里充满了蔑视。

游子龙皱了一下眉，下意识挺直腰背。

他比孙老高出半个头，体型上的差距减弱了气势上的压迫感。他气还没喘匀，干吞了一口口水，扯了一下嘴角，故意摆出一种常年混迹野外的混不吝，“你找我是你的事儿，你不说我哪儿知道。”

如果不是空气中激荡的信息素，他游刃有余的样子几乎能骗过孙景明。

孙景明依旧看着他，沉着脸，一言不发。

游子龙长这么大，杀过丧尸打过人，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大不了就是你死我活，自认为没有什么处理不了的矛盾了，结果遇到这么个状况——也属于生平头一遭，他浑身不得劲儿，大脑有些宕机。

“立正！”

微妙的气氛酝酿得刚刚好，孙老明显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他忽然开口，游子龙下意识听令。他看在眼里，眯起眼睛，露出几分微不可见的得意之色，这才继续下去。

“你不要以为你是A级异能者，城主对你青眼有加，你就了不起了。你入城不过三个月，劣迹斑斑。公共场合释放信息素，险些引起骚乱。表演赛上违规动用异能，贻笑大方——你眼里是不是根本没有规矩？”

“除此之外，你不住在分配宿舍，费尽心机接近沈让。说小了，是骚扰向导，说大了，哼，你进入朝城有什么目的？”

游子龙喊冤，“我骚扰什么了？！长官都没说我骚扰，我住在他那儿是你情我愿的！”

“你一个二十岁都没有觉醒的男性哨兵——”孙老着重强调了一下“男性”这两个字，“顶级向导也是你能肖想的？就算他受伤残废，朝城那么多优秀的女性哨兵，他就算找人结合，也轮不到你！”

游子龙原本还想反驳几句，可这短短的一段话里槽点密集得离谱，游子龙不知道怎么开口，以至于逐渐说不出话。最终，他张着嘴皱着眉，眼神茫然中夹杂着几分震惊，用一种看会说话的大猩猩的表情看着孙景明。

“……啊？”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

孙老脾气上来，一时间也收不住，输出还在继续，“往大了说，你千方百计接近沈让在先，强行闯入办公室在后，你有什么要说的？”

游子龙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他反应了好半天，等孙老输出结束，他才慢吞吞地从基本宕机的脑子里提取出了自己为数不多在意的信息，终于问出一句。

“这些话，是长官让你跟我说的吗？”

孙老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个“长官”指的是沈让。他没想到游子龙会问这个，噎了一下，随后怒斥，“你眼里只有沈让一个长官吗！”

“那倒不是。”游子龙试图措辞。

他从小流落在野外，带着一群人厮杀，但因为能力强，其实没受过什么委屈，过得还算不错，自由自在，不用看人脸色，根本没有上下级的概念。而朝城规章虽多，平时生活里却并不森严，他上来就抱上城主的大腿，沈让又没什么架子，作战部那些主官也都和大家打成一片。因此，他虽然知道自己只是作战部的小兵，知道孙老比自己级别高，却总有些无关痛痒，怎么都提不起那份在意来。

“哎呀——”游子龙措辞失败，放弃解释。

他应激的五感逐一归位，先前那份不自在也褪去不少，听说不是沈让骂他，心情也好起来。他摆了摆手，“我没有说你不是长官，你要罚我就罚嘛！我又没有不承认错误——随便你怎么罚，罚完了我就回去了，烧鸭一会儿被他们吃光了。”

游子龙简直理直气壮，他觉得自己态度非常端正，骂也挨了，承认错误，虚心受罚，孙老该满意了吧？这应该差不多了吧？

孙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瞪着游子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好，好，好。”孙老连说了三个好，游子龙甚至觉得这人恨不得为自己的认错态度鼓个掌。他抬着眉毛看了看孙老的表情，一句“不用客气”硬是憋了回去。孙老指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

“认罚是吧，好——”

事后，游子龙沉痛反思，十分后悔。他自问不该在那种场合下提那一嘴烧鸭，也就不至于引得孙老头把矛头指向全小队心尖上那张权限卡，更不至于落得个本届禁考、留职察看的下场。

本届禁考，留职察看，这属于仅次于逐出朝城的处罚了。留职察看意味着权限全部暂停，只剩下最基础的生活保障，在食堂只能吃主食咸菜，选菜的自由都没有，零食烟酒更是想都不要想，通讯器的娱乐功能禁用，还有许多场所无法出入。而本届禁考，指的是作战部训练期禁考，意味着权限无法恢复、无法晋升，他们小队只能做最基础的任务，功绩点微薄，内容枯燥。

反思归反思，游子龙不服。

“沈让！”游子龙站在城主办公室门口，气势汹汹地对着门上那个智能摄像头大声嚷嚷。“沈让！我有话跟你说！开门！”

他嗓门大，吼得整个办公楼都抖三抖。

见过世面的安保在旁边探头探脑地看，游子龙心里气不顺，扭头瞪回去，“看什么看！”

上次他砸门，就是这几个人在旁边用枪对着他，人家只是尽职尽责，他不往心里去。后头给孙老头告状，他连带着整个小队一起受罚，游子龙虽能理解这是别人的本职工作，却属实凑不出什么好态度来了。

他眉头一皱，眼角就压下来，而侧脸肌肉绷紧，比平日严肃许多，平白多了些犬科动物的凶狠来。

安保缩缩脖子，扭开目光，看风景去了。

“沈让！”他又按了按门铃，对着那摄像头说话。

沈让原本在打电话，耳朵里却全都是从监控传来的嚷嚷声，他注意力明显跟着跑了。通讯器那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还没有查到那几个人在做什么，技术部虽然接入废城信息网了，但是信号站受损太严重，监控质量根本没法看。最近训练期，在外面的人手不够，所以还没有查出……”

“你等一下。”沈让打断。

他目光落在监控屏幕上。

智能AI见他终于注意到客人，忙不迭出言提醒，“根据面容数据分析，该访客情绪激动，愤怒指数52％，担忧指数17％，悲伤指数24％，快乐指数4％，紧张指数3％。”

沈让一挑眉，“那你看我是什么情绪？”

屋里的隐藏摄像头纷纷转过来，AI沉默了一会儿，“情绪较平稳。快乐指数15％，担忧指数3％，紧张指数1％。数据分析你们上一次分开时经过了激烈的争吵。”

“老板，这不合理。”

“挺合理的。”

沈让随口接了一句，又看了一眼监控屏幕。游子龙一张大脸怼在屏幕里，横眉怒目。他眼睛大而圆，眉头压低之后显出一种……略显青涩的龇牙咧嘴。

“你不觉得他这样子很像……为食物而悲愤的狗子么？”沈让笑了一声。

“老文真偏心啊——”谢允听着沈让和AI聊天，情不自禁地砸砸嘴。沈让房间里那个智能AI是最不像智障的一个AI，拟人聊天功能非常人性化，他其实馋那个AI已经有日子了。但技术部说那个AI的技术不是他们出的，沈让不松口，整个朝城再没第二个人能接入。

沈让常年让它闭嘴，属实是暴殄天物。

沈让压根没听见谢允的牢骚，他操纵着纯黑色高背的电动轮椅，轻推摇杆，丝滑地退出书桌，转了个方向，停在门口玄关、进门的必经之路上，低声说了一句，“嫂子，开门。”

“老板，根据卫医生近日录入的数据，系统不建议你接待该名访客。”

“收声。”沈让凉飕飕地翻了个白眼。AI任劳任怨，听声音还有些莫名雀跃，“好嘞，拟人对话系统已经关闭。”

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笨重的电动轮椅停在门前。门锁发出轻轻的“咔哒”声。沈让抿着嘴，嘴角紧绷，不知为什么，监控屏幕的测试数据显示出几行。

“……紧张43％，快乐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