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物理化学

无论处于哪一个年龄阶段，人听到“放学”总是兴奋的。

训练场上，人群作鸟兽散，半数一窝蜂涌回宿舍洗澡；半数以争破朝城短跑纪录的架势冲进食堂，一个个脸上都贴着“饭桶”二字；零星在外城区有家属的，也踏着晚霞，去赶最近一班的接驳车。

傍晚的食堂猝不及防就迎来乌泱乌泱散发着汗臭的人群，积了厚油的门帘被来往食客来回掀开，前脚放下，后脚挨了一脸招呼，又匆忙掀开。来回几次，人们索性就把它搁在门框上头。而蚊虫趁此初秋，嗡嗡叫着混进人群，一同享用丰盛的晚餐。

“苍蝇都进来了！”食堂的阿姨从打饭窗背后，用勺子指着进门的人群，嗓门嘹亮又霸气，“门帘放下来！放下来！”

要说作战部这群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食堂大妈。说轻了，老墨半夜翻墙进厨房，被准备食材的食堂阿姨发现，提着擀面杖撵着打——这是上过朝城早报的；说重了，连城主都曾经因为挑食，被食堂阿姨一个白眼，手上饭勺一抖，一勺红烧肉剩下的全是土豆，硬是一块肉没剩下。

认怂的战士们像一排找到了妈妈的小鸭子，放下门帘，一个接一个地排队上前。

游子龙混在其中，十分瞩目。

谢允离着他老远，满脸嫌弃地看着这个鸭子群中的泥猴——谢家豪异能特殊，一起打过架的人都跟刚从泥巴里钻出来似的，灰头土脸，身上还掉渣。正常人训练之后都会回宿舍洗个澡再出来吃饭，游子龙比较清奇，他练完了死活不肯回去洗澡，非要跟着谢允蹭个食堂权限，把饭先吃了。

洗澡什么时候都能洗，食堂权限跑了那可就吃不着了！

谢允看着走在前头浑身掉渣的包浆泥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你作为一个哨兵，不觉得自己的味道稍稍有些——刺激了吗？”

小火龙抬手，嗅了嗅腋下，是有一股子汗味，但搁谁训练一天能不出汗的？于是他理直气壮地摇头，“不觉得。”说完，他还补了一句，“而且我也不觉得我是哨兵。”

“你不是说住在沈让那儿么，他八成也没吃呢，找他蹭饭去啊！让他给食堂打电话，管做管送！”谢允觉得自己浑身黏糊糊的相当不得劲，他动了动脖子，又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食堂的地面满是泥巴鞋印，游子龙走过的地方分外明显些。大概是因为浑身簌簌掉渣，走到哪儿别人都要让出两三步来。

没参加训练的少数人已经吃完，大多数桌子收拾得还算利索，只有一名工作人员在收拾桌子。

是那个一手假肢的吴寻。

吴寻左手拿着一张包了浆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抹布，右手那铁钩假肢挂着个塑料油漆桶，将桌子一抹，把残渣都抹进那桶里。不知天高地厚的苍蝇绕着他转，他掸掸桌子，挥挥抹布。

苍蝇意思意思躲开，很快又落回来。

他看见涌进来的作战部战士，不知是不是刻意想躲，游子龙只觉得他似乎加快了抹桌子的速度，草草把这两列的桌子抹了，专区拐角背后另一个区域。游子龙本想和他打招呼，却见他头也没抬，只觉得奇怪，扭头去看谢允，毫不见外地打听，“他咋怪怪的？”

谢允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哎呀，陈年旧事了。他本来就心思重，又受伤少了胳膊，以前不对盘的人不乐意见呗。”谢允摆摆手，也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你别掺和这些，专心训练就行。”

“噢。”游子龙挺纳闷，却还是点了点头。人际关系本来就是最复杂的，更何况是这种年代。只是他一直以为朝城的作战部的人都不太聪明，会是一块铁板，看样子大家也都只是普通人。“那——诶？”

他本想再打听打听，却看见遥远的门口进来一个女人，没有排队，而是直接走向了吴寻。大约是刚洗了头，她头发湿漉漉披在背上。

“吴哥！”脆生生的女声响起。吴寻扭头，看见阮晴山俏生生站在那儿，旁人是一溜的汗臭，唯独她清清爽爽，还散发着沐浴露香。这食堂里，满是汗臭、饭菜、油烟，人声、脚步声、餐盘碰撞声，夹杂着苍蝇嗡嗡飞过耳边，每个人都一脑门汗，唯独她轻言细语，清爽好闻。

吴寻稍显拘谨地收了收抹布，露出个腼腆的笑容。

“我今天训练，听谢哥说，邵哥这几天就能回来。”阮晴山笑了笑，“丧尸潮那阵子，我担心得不行，他这次就带了一个人，一去就是小半年，还是去南——难度很高的任务。还好能平安回来——。”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阮晴山问。

“没听着。”吴寻摇头，还抽空把眼神瞟到谢允这边来了一眼，随后赔笑，“我也是现在听你说，才知道邵狮王回来了。我现在都不是作战部的人了，他们这些事儿不会跟我说的。”

“你也别太心急，他既然都有消息了，那过两天就能见到。”吴寻劝她。阮晴山眼波盈盈，他愣了愣，又补了一句，“我帮你留意。”

游子龙听得一脸纳闷，“她难道没有通讯器吗，那个人回来了，她发个信息不就完了？”

谢允没有那么好的听力，云里雾里地看了他一眼。游子龙不清不楚地复述了一遍两人对话，谢允皱皱眉，不知在想什么。游子龙又问了他一遍。

“那也得人家愿意回啊。”谢允挑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啧”。游子龙再问，他却不大愿意讲了。

没吃到瓜的游子龙拎着打包的晚饭，臭烘烘地回了长官那里。他袋子里装着两盒热干面，一罐午餐肉，另一只手拿着个韭菜盒子，溜溜达达边咬边往回走，走回办公楼，站在门口喊：

“长官——你的小火龙回家了！开开门嘛——”

沈让这会儿正半靠在床头，手边放着几页纸的资料，戴着耳机连着通讯器，大概在和什么人电话，“自己林区的丧尸都打不完，还惦记矿区。丧尸潮才过，都老实点。”他语气不算严厉，对面的人似乎在急切地说什么，提到什么“今非昔比、资源吃紧”，他只沉默着听，等对方说完了，这才懒洋洋地评价。

“半年前你们就递过一次，当时我提的风险你们解决不了，如今也没解决。”

门口的红外线检测到人，发出“嘀嘀”两声，他说了句“稍等”，就切出了通话。

视频监控里出现游子龙毛茸茸的大脑袋，他切了个镜头，就大脑袋凑在监控器前头左看右看，眼睛都被扯变形了，像小黄人大眼萌。

沈让看着，摇了摇头，眼角微微上扬，把门禁开了，还贴心地开了办公室的灯。这才对电话那边又追了一句，“行了，我不是在和你们谈条件，驳回。这个事情不要再递上来了。”

他把耳机拽下来，扭头看着门口。

游子龙嘴里叼着韭菜盒子，腾出手推门进来。屋里是沈让不加遮盖的向导味，办公室没人，却亮着灯，卧室的门半掩，沈让半坐在床上，听见推门抬起视线，脸上表情不多，看见游子龙进来，先是皱了一下眉头，眼神带着点迷惑，从头到脚把人打量了一转儿。

随后噗嗤一声笑了。

有人等着回家的感觉真好……？

小火龙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沈让笑起来时，眼尾和卧蚕微微扬起，眼神褪去了平时的凌厉，也就不再那么不好亲近。

游子龙反正不理解自己心里头那点弯弯绕绕的细节，他咧嘴报以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床旁桌上，挪到沈让手边，看着沈让，笑得眼睛都弯了，大声说，“报告长官！热干面！”

沈让点点头。

“去洗洗，洗完给你讲理论。”他果真是心情不错，看见游子龙这个形象也只是扬了扬眉，用下巴尖指了下浴室。游子龙从善如流地点头，手里头却悉悉索索地解开塑料袋包装，给人把饭盒打开一个角，再将桌子横跨到床上。

沈让嗅着香味，眯了眯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没吃？”

“小火龙料事如神咯。”小火龙得意一笑，“而且就算吃了也可以再吃点夜宵嘛——你先吃着，我去洗洗！”

沈让抬手，借床头悬臂吊环调整了一下坐姿。身后靠着的枕头有个濡湿的轮廓，像是人出过很多汗，只是汗到大约背部的位置又没有了。几个动作之下，被子下头的腿微微抖了抖，他饶有兴味地歪头看了一会儿发抖的被子，似乎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发出一声类似反胃的闷哼，喉结动了动，这才扶着一侧护栏，重新靠回床头。他喘了口气，表情很快恢复了放松。

他吃过大剂量止疼药之后，总是比平时好说话一些，脾气也去得快，对人和事的容忍度都更高。

连胃口都能好点。

就是塑料餐叉不太好用。

他手能抓握不能伸展，手指也不大灵活，抓了几回才把餐叉抓到手里，却因为太轻，不大好掌控。扒了几口，推到一边，将通讯器拿到桌上放着，一门心思操作起来。办公室的打印机忽然激活，滋滋刷刷地吐出好多文件。

“什么事儿那么高兴啊长官？”小火龙穿着大裤衩擦着脑袋出来，去端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完了，扭头问沈让，“渴死我了——长官，你喝水不？”

“打印机的文件拿过来一下，还有我书架第四层最左边靠近办公桌的盒子——诶，不用了，拿文件就行。”沈让说到一半改口，他伸手去桌板底下摸了一把。

他桌子下头粘着几个小塑料袋，里面藏着几种植物的种子。屋里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袋子或者小盒子，还有些暗格藏了枪，一半的因为他不方便总是去拿，一半是因为这些种子都是武器，他需要随时能自保。

游子龙乖乖拿了文件回来，只觉得那一摞纸还热乎着。他将文件递给沈让，腾出手把没吃饭的韭菜盒子跟热干面打开。

沙发太远，他找了一转儿没找到可以用的板凳，想把沈让停在床边的轮椅拽过来凑合坐，被沈让横了一眼，只好就地一屁股坐地上了，就坐在床边，腋下和床面差不多齐平。

“有沙发不坐——”沈让纳闷。

“想跟你一起吃，一起吃饭更香。”游子龙抬头努努嘴，冲着桌上动了两口的热干面，意思是你的还没吃完呢。

沈让心不在此，分外好说话，交代了一句“别弄床上”就不再为难。

“他们说你今天和谢家豪打配合，但是被风宁收拾了。”他说到后半句，笑得开怀，一脸计谋得逞那种得意。小火龙迷茫地仰起头，他这才稍作收敛，“谢允对谢家豪异能评价还不错，说他控制的精准度稍微差一点，但是你——”

说着，他的手从游子龙小臂上一掠而过，同时迅速催生手心的种子，那植株攀着游子龙的手腕缠绕着长了上去。沈让的动作行云流水如臂使指，却完全没有攻击对方的意思，植株上甚至还带点薄荷香气。

沈让点到为止地收了异能，也没处理那株缠在游子龙手上的薄荷，甚至顺手摘了将片叶子塞进嘴里，嚼了两下，才接着说，“处理一下？”

什么叫处理一下？

游子龙满头问号地看了看手臂上缠绕的薄荷，根茎叶分明，他端着饭盒，仰头眨了眨眼。沈让哭笑不得，只得进一步指导，“让你烧掉。茎叶水分多，根系一旦点燃易热量，所以你得——”

他话没说完，小火龙已经收回目光。只听“chua“的一声，被薄荷枝条缠绕住的整条胳膊一下子闪燃出明亮的火焰，身上的枝条瞬间烧没了，却余下几小撮火苗半天没见灭。小火龙瞪大眼睛，赶紧抬手，一边吹一边拍，那小火苗却十分倔强，被拍下去一瞬又冒出来，游子龙急得满头汗。

沈让在一旁看呆了。

他张张嘴，没找到什么能说的话，一把抓起手边一个枕头，对着他胳膊按下去。只听噗噗两声，火苗没了氧气，灭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羽毛，哦不，汗毛的味道。游子龙愣愣地看着沈让，眨眨眼睛，“什么味儿？”

“烧焦蛋白质。”沈让凉飕飕地答。游子龙更迷茫了，“啥？我烧焦的不是树叶么？还有我的热干面——”

“学过物理化学么……”沈让无力。见过基础差的，没见过基础这么差的，差得他都不知道从何教起。

游子龙如遭雷劈，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学异能还要学物理化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