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舒窈回信到谷。
信中言明绶带形制乃是皇族或者官身所用,一般专佩官印,舒煌描的这一根与芷野郡郡守蔡大人所佩戴的紫玉印墨绶很像,舒窈随父亲前往郡守府议事时曾远远瞧过一眼。
凑巧的是,丹羲商坊承接云门玄玉制品在各郡的流通,几年前舒窈在上离郡商坊查账时,与云门门主云毅之女云纤巧结了手帕交。
云门与皇族往来甚于舒氏,舒窈便书信假言辨识贵人,请教朝中印绶的佩戴之法。
据纤巧所言,宫中皇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太子佩黄赤缥绀四色绶带天白玉印,诸侯王佩赤绶山玄玉印,三公九卿佩青绶水苍玉印,大夫佩墨绶紫玉印。公主封君后可佩赤绶玄玉印。
云门所供玄玉正是诸侯王与有封号的公主所佩戴官印的原材料。
舒窈推测云门中人虽可佩玄玉,但应不敢僭越用绶带,舒窈见过云纤巧有一组玄玉鸟形环佩,但她也只以寻常绳结坠之。
此一信让舒煌想起,外祖父入殓时腰间正佩着一套青绶仓玉印,难怪他看到这赤色绶带会很熟悉,彼时舒窈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孩。
只是师妹与云门关系还未查清,又牵扯出皇族,舒煌担心暮卷想要查明真相怕是不容易。
暮卷对这个消息倒是不意外,看来婆娑送往梦华和亲的“真血遗脉”一事是真的,只是不知道这“真血”是如何流落到云门之中。
如今确信自己的身世,暮卷反倒是定下心来,不再畏惧体内隐藏的寒毒,日日勤加修行凝霜。
她预感,凝霜将会是她在关键时刻,唯一可以全身心依靠的东西。
暑去寒来,沉月谷进入雪季,莲溪渐冻,竹叶凋零,林莺无踪。
半年,暮卷与舒煌时常交流功法,二人相互试着在正午、子夜相伴修行。两相配合下,各自的功法都有长进。
舒煌将丹羲外功与流火心法融合得更浑然,体内真气逐渐充盈,外功招式收发之间,气动周身万物,不论是加之拳脚还是指掌,其势威然,压迫感十足。
暮卷则将凝霜心法与凝霜掌使得更熟练,她的凝霜掌较之棐陀闯谷时又盛了许多,不仅掌间凛然之气更强,还能循着外气流转的痕迹而调动内息,掌势迷离,速度迅捷,更难琢磨。
偶尔,两人也时常对招相谈,往来之间,流火、凝霜交汇,圆融一气。
萨埵对两个徒儿功法的长进还算满意。
雪季重临,暮卷感觉体内的寒气虽有所增长,但明显不似之前霸道。
舒煌的真气也恢复得比他预想的快上许多。
除夕夜,团圆饭毕,舒煌就要正式出谷了。
十年前,九岁的舒煌与家人吃过团圆饭便跟随萨埵闭入沉月谷。
十年后,十九岁的舒煌与师父、婆婆、暮卷一起吃过团圆饭后就要启程了。
今年不同于往年除夕那样热闹。
往年除夕守岁,子时一过,大家便一起庆贺暮卷又添一岁,谷中响起欢声笑语。
今年,自从暮卷得知身世后,身上就少了那份无忧无虑的少女情怀;舒煌见母亲突遭危难,更明白自身承托着家人殷切的期盼;萨埵师父和阿念婆婆因暮卷的寒病多了些烦恼。
只是阿念婆婆,做了一桌好菜,备好自酿竹酒,给暮卷做好长寿面,让谷内这一家人得以围坐桌前。
这顿饭吃了很久,杯酒下肚,四人都有些微醺,一时竟难言别离。
师父忽而望月高歌,唱出他们都未曾听闻过的曲调,沧桑的声音中带着苦涩,婆婆知他是不舍爱徒,难以面对分别,对着舒煌、暮卷点头示意后便扶着他回房去了。
两个老人互相搀扶,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
看着他们的身影渐隐入晦暗的月色中,暮卷有些难过,现在只能她一个人面对了。
十年的家人,终归是有散开的时候。
“暮卷。”
暮卷忽然睁大双眼看着舒煌,这是记忆中舒煌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而不是师妹。
舒煌眼神炽热地看向她,他胸中似有什么要喷薄欲出,与暮卷朝夕相伴的感情压在心口,今日分别在即,他不想再隐藏。
蓦地,暮卷似有所悟,心跳加速,脸上红晕泛开,但眼睛却没法从舒煌的脸上离开。
这一刹那,沉月谷的时空好像凝滞了一般,师父的歌声在远处幽幽吟唱,雪地反射着烛光透亮黑夜。
但两人都被对方的眼神拘束起来,看不见一旁的风景,也听不见别的声音,深陷在彼此的眼中无法离开。
“你……”舒煌深深换了一口气,紧张地说出那句话,略带颤音。
“……可愿等我?”
听此一问,暮卷心跳漏了半拍。
“师兄,你这是?”
“如果你愿意的话……此次回家我会与父亲、母亲禀明,三媒六聘正式娶你过门。”舒煌清亮的眼中有一团火焰,任何委婉都会有损他心中对暮卷的感情。
谷中十年相伴,他对暮卷的感情已超越师兄妹情谊。近半年的波折又让他明白,人生苦短,不能迟疑。
“可是……我身世未明”暮卷有所顾虑,垂下眼帘。
她并未将自己身世全部交底,诸多谜团还未解开,婆娑真血遗脉一事她也不知知该如何跟舒煌开口。
舒煌更进一步,“正因如此,我不想此去后,与你仅是师兄妹的关系。”
“出谷后我会安排好去往云门的事情,陪你查明身世。不论你身世如何,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沉月谷暮卷。”舒煌说得毫不迟疑。
暮卷心中感动,但随即又黯然,她并非对舒煌无情,但自从知道自己身后可能牵扯的血案,她还没法不明不白嫁做人妇,眼下并非与舒煌互许终身的好时机。
见她面露难色,舒煌心中稍酸,但很快又平复。
既然自己已经认定了暮卷也无须顾虑,多给她点时间无妨。“若一时难决断也不打紧,不论你作何考虑,我都会接受。”
舒煌退了一步,他已将自己的心意表明,足够了。
暮卷抬眼定定地看向舒煌,片刻间心中已决定,“师兄,你我心意相通,我并非不愿意。只是此时,我还没法抛下过去,忘却放云峰的那些亡者。”
舒煌点头,心中那一点紧张散去,“好!不着急,我陪你。”
这半年经历了许多,舒煌也知道暮卷再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了,既然决定要相守,他便将丹羲两宫多年恩怨,以及半年前母亲中毒的实情和盘托出。
舒煌慨叹,“月前,舒窈来信。当时对母亲下手的人已经有眉目了,长宫确实牵扯其中。”
暮卷讶然,虽然知道师兄家族内斗,但没想到竟危及性命。
“此次回家,父亲会与长宫对质,我与舒窈从旁配合。加上要安排往云门去的事情,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来接你们,以三个月为期。”
“师父,恐怕不会随行。”暮卷低语。
早些时候,师父已经和暮卷确认了出谷后的安排,暮卷坚持要查明放云峰血案,告祭亡灵后再离开梦华。
萨埵师父便决定自己先潜回婆娑寻求凝霜寒气的破解之法,暮卷、阿念随舒煌前往云门探查消息。
“师父另有安排吗?”舒煌有些疑惑,他原以为师父应当会一直陪在阿念婆婆和暮卷身边。
暮卷点点头,不过多解释。舒煌也不追问,他知萨埵师父的身份不简单,另有安排也正常。
只是这下暮卷身边就失了流火之力的保障。
“近期就走吗?那你身上的寒毒怎么办?”舒煌担心。
暮卷眼神温柔,“上次得师兄相助,已经缓和了许多。既与师兄约定了三月之期,师父便会陪我和阿念婆婆到那时。”
“好。”舒煌安心,“上次随我进谷的青鸟,我给你留一只,有事就差它带信给我。”
远处天空有烟火燃鸣,舒煌知道时候到了,接他的人马已经到了谷外。
二人起身,行至谷口,师父的歌声已听不见。
舒煌背负行囊,面向师父居所处遥拜,转过身来颇为不舍地看着暮卷。
思索一会后,他从怀中小心取出一支翠玉珍珠簪,簪色浮翠如峦,触之坚硬。
簪上未雕过多图案,末端以珍珠比作圆月,其余部分以卷云纹路饰之,圆月跃于云层之上。
一眼观之,空灵雅致。
舒煌开口,“我知你不喜金银之物,便着工匠特意雕琢玉簪。本来是想临别之际作为婚盟信物交托给你……”
舒煌灿烂一笑,那是他少有的神色,“无所谓了,就将它视为你十八岁的生辰礼吧,子时一过便是你的诞辰,我不在谷内,就请它代我祝贺你。”
暮卷微微低头,示意舒煌为自己戴上,“我在谷内等候师兄好消息,三月为期。”
舒煌取下暮卷原本的荆钗,用玉簪收拢那丝缎般的黑色长发,替她挽紧发髻。
二人心里都明白:今日之后,他们当心意互通,共同进退。
舒煌转身,正要去解阵,阿念婆婆却来到谷口拉住了舒煌,她手中提着一个匣子,手里比画一通。
暮卷看明白是师父特意让阿念婆婆送来的,“是师父交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舒煌揭开匣盖,匣中是一柄长剑,竹节制成的剑鞘上镶着六色宝珠,星列其上。
他手握剑柄,稍稍拔出剑身,一缕寒光刺出,划破晦暗月色。
阿念婆婆手比了一个丹羲指法的招式,又在舒煌胸间气海一点。
舒煌了然。
丹羲外功套路虽多,但师父总爱看他使一套指法和剑法。
随师父修习流火以来,丹羲外功各招式的威力虽有十足长进,但气海深处的流火总是不能充分调动。
舒煌以丹羲指出招时,流火拘来的外气在周身气势宏大,但往远处去时总会渐弱。
此事他与师父也多次讨论过,看来这柄剑就是师父给他的答案:以指通剑。
丹羲指诀拇指、无名指虚握环扣,以食指中指发力,短寸之间冲击力极强,配上流火心法,这几年舒煌已经能聚气如星,指力可透金石。
现在师父是要让他以此剑风续指力,由剑招承接指法所向,将流火之力灌注剑身,引外气往招式所到之处聚集,更添力道。
暮卷在一旁,见剑柄护手处刻着“幽篁”样的文字,念出声来。
只是也不知这剑从何来,此前竟从未见师父拿出来过。
谷外烟火又鸣,似在催促,师傅既不愿现身,多的疑惑只能待以后再问。
收好幽篁,拜别婆婆与暮卷,趁着天空云散,月色渐朗,舒煌循口诀进入迷瘴之中,失去了身影。
暮卷与婆婆回厅上吃了几口酒,婆婆见她头上新簪,心中明了。
梦华男女定情时,总要有一支发簪。
阿念记得已故的丈夫为了提亲,在山里蹲了数日猎了一只大野猪,特意换得一根银簪赠予她。
那根簪子,她一直戴在头上,从不更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