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揖。
“韩兄”
“蒙家小姐也在?”朱仪看了眼一身女装的蒙溯,神色略顿,却也反应及时。
她微微颔首,笑得婉约。
朱仪,她是见过的。此时,她便仔细打量起被毕姓男子唤为表兄的陆白辰,他的眉宇间笼着浓浓的书卷气,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一派温和儒雅。
“表兄?”他看两位兄长对秦寒息二人的恭敬态度自知惹下大祸。
“自己回去领罚。”陆白辰面无表情地远远俯视着他,温润的面容却透露着无形的压迫感,甚至从中衍生出一股寒彻骨髓的肃杀之气。
见此情境,毕姓男子脸色霎时灰白,哪敢再辩。任由他人架着,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表亲蛮横无状,铸下大错,少伦理当同罪。”陆白辰回身抱拳,面容沉静。
作为世禄之家的子弟,多少都是傲的。
有人傲得市侩浅薄。
蒙溯收回目光,打量过眼前屈身低头,却依旧不卑不亢的陆白辰,面上不禁流露出赞赏之色,有人却是傲得风雅落拓。
“既如此,便等你他日设宴赔罪了。”秦寒息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毫无苛责之意,反而调笑道。
陆白辰莞尔,颔首应下:“一言为定。”状似无意地扫了眼与秦寒息并肩而立的蒙溯,唇边笑意更深,“韩兄,蒙小姐,愚弟与启敏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告辞。”
围观之人意兴阑珊,随之散去。
文庙门头烛火跳跃,单薄而执拗。
一如勘不破的红尘命数,起伏跌宕,偏又波澜壮阔。
此时的布衣书生仍死死抱着长幅,似乎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突然,久久萦绕于他眉头的烟霾散去,只见他起手摊开长卷,慷慨朗声道:“锦绣半生,落魄一朝散聚烟云。”重获新生的笑容点亮了那张长年晦暗的脸庞。
“散聚烟云——”
他屈身一揖到底,正是朝着秦寒息远去的方向,笃定的眉目,近乎虔诚。
朱灯之下,酒肆酒楼鳞比、酒旗招摇、酒客接踵、酒令喧嚣……
“酒——巷——”蒙溯循着酒香拉长了声调,大步走在了秦寒息前边。
“你有伤在身,不宜饮酒。”
“不碍事”
数百年来,金陵酒声名鹊起,先有“妃瑟”,细腻绵柔,入口便已百转千回。后有“露华清”,醇厚清冽,慢品方觉尾净余长。也不说其他,光这两款美酒就不知醉倒了多少人。
有铺“十香”,乃金陵酒坊中数一数二的金字招牌,声名远扬十三州。
“小姐,您要“妃瑟”和“露华清”各五坛?您是不知道啊,今年新酒稀罕,小店窖藏不多,价钱不是那么漂亮。”十香坊掌柜为难道。
“韩大哥。”蒙溯闻言转过头眸子锃亮地望着秦寒息,甜笑动人,一脸的纯良无害。
此刻出现在她瞳孔中的那双桃花眼褪去了平日里的冷漠与防备,瞳仁带水晕开了月色,星星点点,璀璨生辉,一时连周身的烛灯都暗淡无光。
那是一双如孩童般明亮澄澈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
她满脸不可置信,再欲窥探,多方眼中的笑意如同玩闹似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这个够不够?”她收回视线,得见秦寒息随手解下腰间一枚系着红绳的白玉平安扣递与掌柜。
“啧啧···这可是存世极罕的羊脂昆山玉啊!”
“温润坚密、莹透纯净、洁白无瑕,通体不掺一丝杂质,这种成色当是此中的上品。”左手边一桌做玉器买卖的酒客们心痒难耐,忍不住起身围聚拢来。
任凭周遭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掌柜始终未置一词,只是垂眸反复打量着掌中的玉璧,“羊脂玉是稀罕物什,非官身佩戴即为僭越。”想罢,他余光朝上一瞥,“此二人怕是来头不小。韩大哥?韩?莫不是原六大世家之首的广陵韩氏,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尚有世子殿下的这层关系在,即便是分宗旁支也比一般的氏族显贵许多,索性卖个面子···”
这时,一声“慢着!”生生打断了掌柜的思绪。
只见蒙溯豪情万丈地自腰间掏出两条赤足金铤,放于柜上,同时扭头看向秦寒息,故作气恼地嗔道:“之前我问你讨这玉璧,你不给,现在可好···”言至于此,她声音一哽,眼圈发红,似有无限委屈,“原来我竟还比不上几坛子酒。”
这一通话,说得在场众人得心都乱了,他们哪里见得了美人楚楚可怜的模样,自是百般宽慰,连带着数落起秦寒息的不是。
对于诸人的指责,秦寒息自是毫不介怀。他唇角一勾,垂眸好笑地打量起低头状似掩面而泣的蒙溯。
直到确认已将眼眶按压得通红,蒙溯才逐渐停止了啜泣,开口故作迟疑道:“我···我还能再换回来吗?”水汽弥漫的双眼此时已满是希冀地望向了掌柜。“不够的话,我这还有。”说着,她收手搭上荷包,当然,仅仅是搭着。
“够了!够了!”掌柜见状,怎会回绝,立马就将玉扣易于其手。
接过玉佩的那一刹,她微微侧头,贴着秦寒息耳畔低声道:“赚了。”语毕,还执起玉扣得意地在他面前晃了两晃,一扫方才梨花带雨的愁容。
“不觉得沉?”秦寒息并不接茬,转而瞥了眼她腰间依旧鼓鼓囊囊的荷包,开口戏谑。
“有谁会嫌钱沉?”蒙溯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
子时,桑泊西南。花间隐榭,水际安亭,湖心孤舟之上——
“价值连城的九城璧,你居然拿来买酒。”蒙溯抱着酒坛,神色慵懒。
秦寒息嘴角轻扬,弧度微妙。顺手拎起一坛“露华清”,揭开坛盖。
“还你。”她右手一摊,美玉如脂,躺于掌心,“方才这么大的动静,我怕遭贼惦记。”
他没有接,淡淡一笑,眸子却是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霭。
仰头,烈酒入喉。
卯时,小舟靠岸。四下空坛散乱。
“冰块。”她品着“妃瑟”,随口道,“你为何独饮 “露华清”。”
“因为一个人。”他答得直接。
“新欢还是旧爱?”她笑着调侃一句,身旁之人脸色未变,而她自知有失,不可察觉地蹙了蹙眉,转而问道:“今日是十五?”
“走,我们去放河灯。”
东方破晓,重重叠叠的云霞染红地平线,天光愈亮,微薄的殷红开始变得耀眼。
二人放下河灯,烛影一双,随水浮沉,飘摇远去。
“好美。”她的目光追着光点,直至其融于天际。
身侧的秦寒息抿了口“露华清”,抬首遥望水天尽头,被酒润湿的菱唇,微微扬起,面向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烙刻下一个绝美的弧度,纯粹,不染铅尘。
天底下最冷的人,偏偏有着这世上最暖的笑颜。
她不禁失笑,抬首,额头几乎要贴上他弧度优雅的下颌。
“我说——你笑起来好看。”迷离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脸,借着六七分的醉意,她肆意提高了音量。
闻言,秦寒息转过头看向她,侧逆光下,两人几近面首相贴。
她伸手,用纤细的指尖描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寥寥几笔,勾勒出自心底记起的模糊轮廓,并墨、赤、金三色写意入画。
你可知,
纵是最暖的阳光,也及不上你此刻的眉眼。
只可惜——
蒙溯不动声色地微微后仰,同他保持了距离,目光却仍旧意犹未尽地在他面上打转,一边嘴角上翘,那是刻意的漫不经心。
只可惜,他是秦寒息。
身后,日头越过地平线,冉冉升起,暗影像是厚重的阴霾,正好投落在他们脸上。侧头,视线交会的那一刻,她看的真切,他的瞳孔点缀着星光。
“怎么可能。”她大口灌着酒,穿肠过肚,毫无节制。
眼前的景象随之光怪陆离。
幸好,还会醉。
她挥手抛开空坛,不由分说地趴倒在秦寒息的肩上,神色坦然。他身上有着一股独特的味道,说不上来,似乌木古朴,又似沉香温和,相佐的几味中药更是难辨,蒙溯只觉其兼具降真香之清烈同安息香之幽远,分明行的都是提神解乏之效,此刻却叫她睡意骤生。
“靠会儿。”她贪婪地嗅着,头一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逐渐放空,咂嘴道,“就一会儿———”
合眼,不过弹指,她便已沉沉地睡了过去,再不想其他。
秦寒息任由她靠着,举坛,一口又一口,目光中的水汽逐渐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