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
从地府跑路已经四年的阎王大人，天上地下去了很多地方，就是不愿意再回地府。
连他自己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地府究竟有什么好的呢？
不管多么光鲜亮丽、权势滔天的凡人，到了地府都只是一缕幽魂，没了皮相、衣着做伪装，灵魂上的污垢和腌臜都是那么直接裸露，多看几眼就令他反胃。
何况地府的生活环境真的很糟。
鬼门关内外的叫嚷、望乡台上的哭喊、地狱里的哀嚎、森罗殿里的求饶……几千年来没有一天断绝过。
害得阎王都只能避到园子里享清净，反正得力的手下们总是能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也不一定非要他回去主持大局。
想到这里摩耶本就不多的良心就一点儿都不痛了。
地下呆腻了，天上住过了，那就去看看人间吧。
摩耶一个兴致使然，就那么恰好让他撞见了叶诺去世的现场。
身材瘦弱的青年就那么直愣愣地倒下来，差点把摩耶砸出一个包来。
好好好，谁能想到阎王大人初到凡间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差点被碰瓷呢！
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死亡的叶诺，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清冷长相惊艳的男人，下意识以为是自己挡了道，立刻侧身让开了路。
“黄泉路可不在那边。”摩耶懒洋洋地指了指左边，“往这走。”
叶诺愣了好半天才看见倒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再看看自己半透明的手后恍然大悟：“啊？原来我死了啊……”
英年早逝的见得多了，太平年间因为吃不饱饭而骤然离世的倒是少见。
摩耶只瞥了他一眼，就看尽了这个少年人的一生。
也不知道南斗老头手下哪个星君给这少年写的命数，像是跟他有仇一样，谁看了都得说一句，真是可悲可叹狗血又凄惨的一生。
原本应该拥有优渥家世幸福过一生的千金小少年，却被歹人偷梁换柱、鹊巢鸠占，前半生吃够了苦却没吃饱过一顿饭，如果他命再长一点，或许马上就能改变了。
只可惜他命尽于今日，不过24岁。
命。
呵，耍人的玩意儿罢了。
摩耶在查看生死薄的同时，叶诺也在小心翼翼又认真地打量他。
刚刚只觉得这个人长得太漂亮了一些，这会儿才舍得把目光放在其他地方。
暗红色的衣衫非常华丽复古，隐约还能看见繁复的暗纹，也不知道是花草还是什么图腾，只觉得很漂亮很迷人。
袖口虽然用绸带束着，但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原本应该是广袖衣袍，不仅不显得累赘，反而衬得他仙气飘飘。
又黑又顺滑的长发上末端还系着一根长到及地的红绳，端的是仙风道骨、渺渺然似能腾云驾雾。
气质如此绝然出尘，怎么看都好像是跟自己隔了几千年……
叶诺笃定面前这人一定是滞留人间许多年的老前辈，肯定是比自己这个刚死的人，呃，鬼，更了解阴间事。
于是他决定听从建议，双手像翻花绳一样好不容易作了个不知道哪门哪派的揖：“谢谢前辈指路，那我就先走了。”
叶诺也没有执着于要让前辈给他回应，话说完就调转了方向，朝着黄泉路走去。
看他如此平静的反应，倒是让摩耶有些意外。
一般人突然得知自己的死讯，都会先怀疑再崩溃然后当场发疯，嘴上放不下亲人朋友放不下身外之物，心里还眷恋着人间的一切，哭着吵着不想死的多了去了，但像他这样冷静理智，没有一丝眷恋转头就上路的还是头一次见。
有趣。
人间好像比几千年前更有趣了。
“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
话一出口摩耶就后悔了，身为阎王的他早就见惯了人世间的丑恶，从来不会因为可怜就对谁心软，偏偏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瘦到有些脱相，但还是长得挺好看，性格又合他心意。
他向来对好看的人，总是有更高一些的包容度。
算了，就当是千年行一善吧。
“说说吧，不难的话，我可以帮你实现。”
叶诺愣了一下，见摩耶语气这么笃定，只当这位老前辈道行高深，也没有扭捏，笑着说：“要说心愿还真有一个，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并不是他们亲生的？”
已经看完了叶诺生平的摩耶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当然不是。”
叶诺长舒了一口气，哽咽道：“果然……那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是好人吗？”
摩耶点头：“还不错。”
“真好。”叶诺红着眼笑着说，“就是有点可惜，我见不到他们了。”
摩耶将视线转开：“……有缘自会再相见。”
像是宽慰又像是笃定，却又不像是说给叶诺听的。
叶诺抹了抹脸，才想起自己已经是鬼了，更应该学会坚强，哪怕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却也强撑着笑容：“对，前辈说的对，下辈子或许我和他们还能再相遇。”
摩耶又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叶诺茫然：“什么？”
“明明还留有遗憾却要被迫离开，不会觉得不甘心，想要留下来吗？”
“人死不能复生。”叶诺摇摇头，“只能说明我们今生命里无缘相聚。”
“命……呵。”摩耶冷笑一声，“信它做什么。”
叶诺：“……”
“算了，今天既然遇上了，我就做个好事吧。”
摩耶伸出纤长如玉的手，常年不见阳光，白得有些瘆人。
他抬起手在叶诺的眉心点了一下。
“我送你去轮回台转世，愿你来生幸福。”
叶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去轮回台？
什么流程都不用走，就这么水灵灵地就去了？
这得是什么样的鬼……神才有这样的能力？
“您是……”
摩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不必说破。”
“等等！”叶诺连忙拉着摩耶的衣袖，冰冷得如同三尺寒冰一样，冻得他差点松手，却还是选择了紧紧握住，“我，我该怎么报答您呢？”
谁都知道人死之后要先经过审判，然后在十八层地狱里赎罪，洗去满身罪孽后才能去投胎，他这是直接就跳过前面的步骤了？
这哪里是走后门，分明是通天代啊！
“不必了。”
摩耶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为所欲为。
但叶诺并不这么想。
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何况这恩情比天都大，当牛做马都不为过。
偏偏自己活着身无长物，死了连个烧纸钱祭奠的人都没有，又死得这么突然，半点供奉都拿不出来。
叶诺偷偷看了看站在夜色中几乎跟黑暗融为一体的摩耶，仿佛只剩下身后的红发带拘着他的一缕心魂。
不知道为什么，叶诺忽然觉得眼前这位位高权重的神，似乎比自己还落魄。
他看起来好像丢了魂……
叶诺轻轻捏着摩耶的衣袖，郑重地送上了自己诚挚的祝福：“我希望您能幸福。”
摩耶一愣，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一样，冷测测地问：“你觉得我不幸福？”
叶诺想点头，又怕当场魂飞魄散，只能小声找补：“……那就当是锦上添花？”
长得这么漂亮可爱，是智商换的吗？
摩耶离发火就差那么一点点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嘲讽了，还是因为被人戳中心事的恼羞成怒。
“赶紧走吧。”
摩耶抽回手，一个响指就想把这个傻白甜送走。
“大王！”
“恩？”摩耶眉毛一挑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称呼。
叶诺瑟瑟发抖：“大，大人。”
“又怎么了？”
叶诺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倒在地上自己的尸体：“那个，一会儿能不能顺手帮我挪个地啊……”
摩耶看了看四周，凌晨三点的街道正是最寂静的时候，空无一人像是被世界遗忘了一样，叶诺就这么孤零零地倒在这里，无人知晓无人怜惜，在最漂亮最努力的年纪猝然离世。
多可怜啊……
“我不想吓到别人。”叶诺小声说，“天亮之后这里还挺繁华的……”
四点左右清洁工来扫大街，五点左右早餐出摊，六点开始就有上班族来来往往，这些都是他结束通宵练习后能看见的人间百态。
很平常，却又觉得充满希望。
摩耶没有多问，努力到凌晨的孩子，即使是冷心冷面的阎王大人，也不忍心过分苛责。
“挪到哪里？”
“啊？”叶诺没想到对方会答应，懵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我没地方可去……”
摩耶提醒道：“你的舍友是个好人。”
叶诺不奇怪对方为什么会知道，但还是坚定地摇头：“那就更不能坑他了。”
谁一大早睡醒发现室友猝死在隔壁房间，都会被吓出心理阴影的吧？
摩耶本就不多的耐心宣布告罄：“哪里都不行，扔警局门口吧！”
“行！”
叶诺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太好了。
虽然有点对不起警察叔叔，但这也许是可选范围内的最优解了。
倒在警局门口还能解释成最后一个寻求救助，要是倒在殡仪馆门口，那就直接成为都市怪谈了，他可不想活着不能出道，死了还这样翻红。
叶诺越想越觉得合适，连连给摩耶鞠躬：“谢谢大人，我没有其他要求了。”
摩耶深深看了叶诺一眼，伸出手在他眉心点了一下，一道暗红色光芒像一朵花那样在他额前绽开，顷刻间炸开如同耀目星辰般璀璨，裹着叶诺的灵魂星星点点飘然而去。
像来时一样，去到了最初的尽头。
收回手，摩耶转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叶诺”，没有多想就直接附身上去。
这是最方便的携带方法了。
却没想到刚走了两步，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说是午夜凶铃也不为过。
“喂？”
摩耶下意识接起来才想起不妥。
他不过是个尸体搬用工，不应该再插手人间事。
但对方完全不给他挂电话的机会，像是炮竹一样噼里啪啦一阵说教。
“叶小诺不带你这么卷的！大半夜凌晨三点还在练习室？你这不是要出道，你这是要成仙吧！就你那个小身板是不是想猝死？赶紧给我回来睡觉！”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摩耶感觉有些陌生，却又忍不住问道：“我要是猝死了怎么办？”
对方听了简直气上加气：“怎么办？当然是我给你收尸啊！”
“行。”
摩耶挂了电话转身往宿舍走，既然这人和他签订了契约，那就选最简单的方法。
毕竟警局实在太远，他懒得走了。
可让摩耶没想到的是，就为了省这么几步路，却把他给带沟里了。
原本打算回到宿舍就离魂的摩耶，却发现不管试多少次都没办法成功脱离，这个身体跟他牢牢绑在了一起，好像他生来就是叶诺本诺一样。
要不是法力还在，摩耶几乎都要对自己的来历产生怀疑了。
究竟是谁在捣鬼？
天上地下还有谁能拿捏得了阎王？
摩耶下意识看了看云端，那个比天还高的地方。
“玩我是吧？”
摩耶气极反笑。
行，那我就陪你们玩玩。
就这样，天上地下诸天神佛都遍寻不着的在逃阎王成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未出道小爱豆。
整天不是吃就是喝，他倒要看看老天究竟给他准备了什么“惊喜”。
说到惊喜。
摩耶忽然想起了今天白天遇见的那个男人。
虽然他戴着面具掩饰得很好，但摩耶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只是个离体的生魂，周身都被浓浓的结界包裹，竟然让他无法看不透这人的前世今生。
法术微末的世界里竟然还能有如此道行。
有趣，着实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