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名字很重要。
此时西九岭顶着齐鹤扬的名头坐在柳城县守胡炯的对面,尽职尽责地说明着天神教的情况和此次调查的重要性,同时感受着对方冰冷如刀的眼神。
若不是这县守在看到信牌时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齐鹤扬”三字,清晰的表明了自己不喜欢这个名字的态度,他简直要怀疑这县守就是个天神教徒,想要将他杀人灭口。
不过总算是各司其职,他尽职尽责地将情况说明完毕,县守胡炯也尽职尽责地听到了最后。
然后,就在他准备讨论如何联手行动的时候,县守胡炯抢先一步开了口,而且语出惊人:“仙师好走不送。”
西九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居然就这么直接了当的逐客了?就因为他叫“齐鹤扬”??
一旁的苏晴沄知道自己不该笑,但想起西九岭来此之前的不以为意就有点儿忍不住,于是端起手边的茶杯假装小啜。
见逐客对象没有动作,胡炯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柳城是景国的柳城,仙师已经完成了告知义务,其余不用费心,可以回禀师门了。”
听到这话,苏晴沄把刚要放下的茶杯又端了起来。这是一步到位,直接赶出柳城了啊,真不愧是我景国臣子,知道给你家公主解气!
西九岭简直无语了。不是说世家官场弯弯绕绕最是麻烦的吗,这县守怎么比仙门中人还要简单粗暴?
一扭头,身边的姑娘竟然满脸扬眉吐气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说过那些谣言都是假的吗!平民百姓相信也就算了,怎么连画圣身边的人和朝廷官员都信?
等等,廖辰好像说景王差点儿挥兵西进来着?这是从上到下都信了那个谣言啊!
不然他还是先去劈了画屏山吧……
苏晴沄正在心里过着打脸男小三儿的瘾,突然余光里瞥见“齐鹤扬”一脸便秘的表情看着自己。
呃……这种被人当成开塞露的感觉毛骨悚然啊!
好吧,好吧,身为景公主的她确实不该沉迷于打脸小三儿的快感而不顾天下大事,更何况她内心还有点儿感谢这个小三儿,不然自己刚穿过来就得被包办婚姻了。
“咳,”苏晴沄咳嗽一声,掏出那伪装身份的小葫芦递到了县守面前,“我叫酒夕,在画圣身边奉茶。”
听到老国舅的名头,胡炯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葫芦,验看后满脸敬重地奉还,“是胡某怠慢了,不知姑娘莅临柳城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看来这县守没觉得她是跟“齐鹤扬”一路的。也对,公主的家里人怎么可能跟穹山面首一路?理当是碰巧同时到达县衙,被误当做一路人领进来的。
苏晴沄瞥了眼“齐鹤扬”,微笑道:“还请县守大人借一步说话。”
胡炯面色了然,立时就要唤人来送那个穹山面首出府,在被“酒夕”拦住后虽然心中不解,但还是亲自领路去了后堂。
当他看到画圣侍女谨慎地取出一张隔绝符开阵时并未觉得有哪里不对,毕竟前面有个全大景的仇人,再谨慎也不为过,可当他看到女子大大咧咧坐到主位之上丢出一块金牌的时候就觉出异样了,再看一眼那金牌上刻着的狮头蛇身像哪里还能不知道眼前女子的身份?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托起金牌,“微臣胡炯见过公主殿下!”
苏晴沄原本放松的面颊下意识抽搐了一下,还是不太习惯被人跪的感觉。好在胡炯低着头,看不到她那一闪而过的窘态,“起来吧。”
她抬手取回金牌,然后开门见山:“本宫要柳城调配一切人力跟踪刘大及其相关之人,立刻、马上。”
胡炯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公主跟穹山面首说的是同一件事。疑惑却不能问,只好犹豫道:“相关之人是指……?”
“亲友、乡邻、交易对象,常吃的馆子,光顾的铺子,”她差点儿就想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但脑海中瞬间跳出了一系列反派角色的狰狞面孔,终于是咽了回去,“都算。”
“殿下,这可要不少人……”
“找个机灵点儿的修士跟刘大,我怀疑他有金丹以上修为。”要取走窝棚幻阵下的东西至少该有这个修为。
胡炯抱怨人手不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接踵而来的坏消息惊到了,“金丹以上?”这里又不是军营,整个衙门也就他这个县守是金丹以上了。
“远远跟着就行,他身上应该是有隐藏修为的法宝,不要打草惊蛇。”
“那至少也要筑基中期才行。”
“你看着办吧。”苏晴沄摆足了公主的架势,反正深入探讨政务她也不懂,还容易露馅儿。
胡炯紧皱眉头,似乎是真的很为难,“刘大这种人交往繁杂,就连衙门中人只怕也有不少要算在相关人员之列,如果他是金丹以上,那来往之人恐怕也不乏修炼之人,要盯住这么多修士可不容易。更不要说跟踪之后还要逐一排查,最后再分别抓捕,只凭本县衙役怕是力有不逮。不如先秘密抓捕刘大一人,然后刑讯逼供……”
“不行,”苏晴沄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天神教谨慎多疑,最善短尾求生,若不能一网打尽便没有意义。”
“不然下官写个折子……”
苏晴沄面色一沉,天生的贵气和化神威势立刻散发出来,“本宫说立刻,马上,胡县守是听不懂吗?”
胡炯面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这是怎么了?是在前堂看着公主平易近人的模样就猪油蒙了心,以为自己也能跟一个化神讨价还价了?不就是盯梢几个修士吗,大不了他这个县守自己上呗!
而这时,头顶又压下了一句沉甸甸的话:“等到人手充足,你能确保柳城不会变作第二个玉城吗?”
第二个玉城……胡炯身体不受控制的一颤。
因为一开始对那个“齐鹤扬”带着十分抵触,他竟然忽视了天神教是曾经一日之内向魔神献祭二十万人的疯子!虽然三百年前那帮疯子被剿灭了,可如今谁能确定他们死灰复燃了多少?而这些人为什么潜伏在柳城,他们要干什么?又到底有多少人、已经潜伏了多久?
如今哪里还有时间去等?!
紧接着,他也明白了公主为何愿意屈尊降贵、忍辱负重与那穹山面首合作。还不是因为穹山掌握着天神教的信息,能够第一时间察觉魔神的异动,能够最大可能避免灾难波及景国。说白了,公主殿下这是为了柳城、为了景国、为了他们这些景人!
有一个能够为民至此的公主,他胡炯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想至此,他深深低下了头,郑重道:“下官明白了!”
苏晴沄就看见他面色几经辗转,惊恐、恍然、愤恨、悲怆、怜惜、敬佩、决绝……然后就想通了……这内心是演完了一部史诗巨作吗?
为了保持公主的庄严形象,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收起隔绝法阵前交代了一句:“记住,本宫现在的身份是画圣侍女。”
然后,她就又看到了那县守眼中的悲愤、同情和敬重。
如果说进门时胡炯看西九岭的眼神像要捅刀子,那出门的时候就是要活剐凌迟了,搞得西九岭忍不住在出了县守府之后跟身边人反复确认:他真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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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人多眼杂,香客众多的灵山和闲散聚集的荒坡亦是如此。
要避开天神教的视线,又要方便与县衙联系,最优的选择只能是城东山林。这里山势低缓,但水源不丰、土壤不富,树木稀稀拉拉、山花零零落落,谈不上有什么风景,也就很难被人想起。
可就是这么个小荒山,苏晴沄却逛出了学生时代春游的感觉。看到山花就跑过去迈一下,见到溪水就提起裙摆跳过去,完全没什么淑女风范。
视线范围内就一个男的,还是断袖,做淑女给谁看啊?憋屈了好几天,可算有点儿旅行的感觉了,当然要在大自然中雀跃啦!
西九岭跟在她身后,起初是吃惊于这姑娘的肆意活泼,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但看久了,就感受到了一种纯粹的愉悦,渐渐地也眼中含笑,觉得这荒山的景色似乎也没那么寡淡了。
翻过一座山坡向下,渐渐出现了被人踩出的蹊径,前方女子的身形忽然停了下来。
他走过去,越过女人的肩头看到了林间一抹苍老的背影,淡淡的纸烟在树影中若隐若现,零零的哭声在渐西的日光下清冷悲戚,正是与他们有两面之缘的喜子奶奶。
然后他就听见前面的姑娘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想吃馄饨了。”
这句话来的莫名其妙,可更加莫名其妙的是他竟然觉得这句话非常重要,以至于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我带你去。”
苏晴沄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接话,转头看过来的时候还有些微怔,但很快就扯出个略显惆怅的笑容,“算了。”
西九岭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取出两枚丹药笑道:“温长老新研制的易容丹,服用之后立刻改头换面,虽然只能维持一个时辰,但吃个馄饨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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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道里炊烟渐起,稀疏的饭香扫去了归家路人脸上的倦意,让整座城都显得温柔起来。
街边的小摊儿上,一男一女坐在板凳上喝着馄饨。男的中年样貌,左眼边鸡蛋大小的胎记让人忽视了他那深邃的眼瞳;女的年岁相仿,面色蜡黄、眼角下垂,低垂的眼皮遮住了一双晶亮的眸子,正是服下了易容丹的西九岭和苏晴沄。
馄饨皮薄不封死口,肉馅儿里的油水便煮进汤里,喝一口就从嘴香到了胃,暖得舒服。可苏晴沄还是幽幽叹了一声,“不是荠菜馅儿的。”
“荠菜是哪里的特产,好吃吗?”
苏晴沄回想了一下,发现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一种叫荠菜的东西,于是随口敷衍道:“是种野菜,小时候奶奶常挖来给我包馄饨。”
西九岭心下了然,原来是触景生情、想起家中老人了,“那就跟画圣告个假,回去看看。”
苏晴沄凄然一笑,“就算能回去,也吃不到了。”
西九岭心口莫名一堵,有些后悔自己的随口之言。可从未见过父母的他更没体味过隔辈亲,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闷头吃起馄饨。
待到吃完又喝光了汤,再抬头,却发现身边人还在端着半碗馄饨发呆。那顶着一张蜡黄面皮的女子身后正是夕阳西下,天边的云霞尽数映得通红,衬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凄然。
恍惚间,他不禁想起玉玦已经坐在那里等死等了两百年,而且很快就要等到了,突然就有了些感同身受,“你见过无尽深渊的太阳吗?是黑色的。”
苏晴沄的视线总算有了焦点,“听人说过无尽深渊中只有黑色,不过没想到连太阳都是黑的。”
“也不是只有黑色。”他望着西方淡淡开口,“阵眼中那人的法衣白如皓月。”
看着男人眼中的悲凉,苏晴沄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入阵守魔的都是穹山化神?除魔卫道不是世间仙门共同的责任吗?”
西九岭愣了一下,第一次有穹山以外的人提出这个问题,这个早已被天下人习以为常的潜规则消耗着穹山一代又一代的化神,却从来没人质疑过是否公平,而穹山之内总有后辈问起这个问题,他也总是回答:“因为深渊之盟。”
“深渊之盟我知道啊。”作为景国公主,她甚至有幸看到过一个副本,“一千七百年前魔神降临世间,天崩地裂、江河逆流,当时的穹山掌门天机子耗尽毕生才学布下缚魔阵,以己身为阵眼将魔神困于阵中。
彼时天下化神皆出穹山,修士一途唯穹山正统,其余皆是旁门,故而只能用化神修士做阵眼的缚魔阵也就只有穹山能够维持。
于是穹山召集十一旁门共同签下了深渊之盟。穹山世代看守魔神,而十一旁门永远不得染指云河以西疆域。”
西九岭听着微微点头,不愧是跟在画圣身边的人。
说到这里,苏晴沄喝了口馄饨汤,接着道:“可这都快两千年了,早不是天下化神皆出穹山的境况了,仙门势力如今远远不止十一个,还有近百年崛起的大小世家,有几个知道深渊之盟?”
“那以酒夕姑娘之见,应该如何?”
“天下势力重新签订盟约,世间化神轮流入阵。”
西九岭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下次去深渊时他定要告诉玉玦,这天下是有人为穹山不平、为他玉玦不平的,“可天下依然守着云河以西属穹山的规矩。”
“只是还打不过而已,”苏晴沄撇了下嘴,她在这个世界的爷爷就想试试来着,结果在战场上看见某人一剑刻界碑的威势就放弃了,“再说南岭佛国和北方凌国其实都占了些云河以西的地盘儿吧?”
这一次,西九岭的笑容中带出了些许无奈,“是啊。”如今的穹山也打不过世家联手。
“穹山不觉得委屈?”
“反正等穹山无人,自然会有其他化神去守。”
“你觉得会?”
“你觉得不会?”
之后两人都闭口不言,只是望着天边的红云呆呆出神,直到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苏晴沄才再度开口。
“听说无尽深渊只有穹山掌门才能靠近?”
“……”
“那人对你真好。”
“……”
真是解释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