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秋风起了微妙的波动,在金戈冷铁的碰撞声中,战火在这座繁华的都城内升起,黑色的浓烟蜷曲着,吹向了太极殿的金顶。
殿外的九龙壁,不见琉璃光华,溅上的鲜血洒开,仿若是冰冷的墓碑。
太极殿内,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下,何骢穿着金线织成龙袍,静默地看着不远处的九龙壁,冷漠的脸上没有表情。
娴妃在侧,任凭殿外刀光剑影,姜容漪温婉贤淑如旧,好生服侍着何骢饮下了今日的丹药。
“若今日天要亡朕,逆贼篡位,你当如何。”何骢看着姜容漪。
姜容漪敛眸,掩去眼底的心灰意冷,沉声答道:“臣妾是圣上的宫嫔,只爱慕忠于圣上一人,不敢受逆贼折辱,污了皇家和圣上的体面,待时请圣上赐臣妾白绫毒酒,给臣妾一个为大鄞为圣上尽忠的机会。”
何骢看向了其他人:“你们呢?”
嫔妃们和宫人都聚在了太极殿内,身子战栗,紧闭着嘴无声呜咽着。
尽管叛军打到了太极殿前,他们注视着悲惨的命运朝自己步步走来,江山尚未真正易主,皇帝还没有发丧,没有一人敢哭。
何骢点头,没有等他们的答案,握住了姜容漪的手,缓声道:“即刻起,封娴妃为娴贵妃,持皇后宝印,代行治理六宫之权。”
姜容漪嘴角浮上笑意:“臣妾感念圣恩,不胜惶恐,愿伴在圣上身侧,安危与共。”
韦礼纯身披甲胄,手提染血的尖刀踏上了丹墀,在玉阶上留下长串的血印。
他笑得放肆,眼角的皱纹尽数写着得意,跟在他身后的韦衡和叛军亦是如此。
这不是他第一次佩刀上殿,身为国舅,入朝不趋是何骢许给他的,他从未视此为圣恩,为官多年,亲妹是大鄞尊贵的皇后,这是他的应有的权利。
何骢迎上韦礼纯的视线,身为一国之君,面对着不臣之臣的挑衅,他的脸上只有威压和怒火。
放眼望去,长安城似不姓何,变成韦家的天下了。
肌肤上发了层薄汗,皮肤因长期服食丹药而干裂,汗水渗进干裂的伤口,乍起刺痛,感到疼痛时,何骢亦感到了危机。
他冷声问挡在自己身前的魏懋:“小恭靖侯在何处。”
近来秋风渐起,魏懋的腿疼更甚了,腰也愈发直不起来,冯良搀扶着他。
“圣上莫急,小恭靖侯定是快领兵来救驾了。”
韦礼纯踏过了太极殿的门槛:“小恭靖侯回不来,想必此时此刻,他的尸身已经在崖底被蛇虫鼠蚁分食殆尽了。”
何骢捻着手里的佛珠:“韦礼纯,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事败,朕会灭你九族,如能现在收手,朕感念与皇后夫妻多年,留你族人不死。”
这不是上位者临死前的求饶,对于韦燕真,他没有爱,也有情,皇后死得凄凉,何烁死得惨烈,午夜梦回,想起从前点滴,他的心会有一瞬的揪痛。
虽是一瞬,却足够了,足够给韦氏宗族的其他人一条活路。
他不想对韦家赶尽杀绝。
韦礼纯:“圣上,从臣走出家门,杀了第一个人,刀尖舔上了第一滴血,臣就没有退路了。是您亲手把臣逼到这条路上来的。”
太极殿的九五之尊,谁不渴求。
起初,他已有图谋,暗中豢养私兵,却并未想着要这样早地坐上去。
若何烁继位,韦家权势更盛,待有后宫有小皇子诞生,完全可以扶持傀儡上位,他身为监国,在后筹谋即可。
韦家韦礼纯之后,尚有韦衡,韦衡之后,还会有他的孙子,皇位迟早会是韦家的,如此名正言顺,世人不会视他为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
可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何骢起了杀心,呈事司重启,小恭靖侯只为圣上效力,同韦家割席。
韦衡不能生育,庄衍怀发现了他私通倭寇之事,何烁坠楼,韦燕真被废,韦家没有了皇后,他这个国舅从何谈起,下一个死的,就是他韦礼纯!
他本没有反心,这都是何骢和庄衍怀逼他的!
计划的第一步,韦礼纯杀了庄衍怀,夺去了何骢的左膀右臂;计划的第二步,同何苒儿联手,令其挟持京城官眷,逼迫京官站队;最后一步,便是攻入大内,登上太极殿的皇位!
“好,好……”何骢微微阖上双目,连说两个“好”字,没有再发话了。
“大胆逆贼,圣上待你国公府不薄,你竟敢谋权篡位,残害朝臣,有不臣之心。”魏懋以拂尘指着韦礼纯怒骂。
韦衡冷冷一笑,不屑道:“阉人从来是最脏最下贱的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不过是御前的一条走狗,父亲生平最痛恨阉党,今日功成,最先死的就是你们这些阉人!”
说罢,韦衡横刀,直向魏懋刺去,刀身血迹斑驳,刀剑闪着刺目银光。
魏懋的视线汇聚到刺向自己的一点上,太极殿前的禁军都死绝了,尚无人护着圣上,哪里有人护在他的身前。
两鬓斑白,腿脚不便的老人,在刀下有意后退逃脱,也是徒劳无功,快不过韦衡手里的刀。
韦衡的刀光剑影只在眨眼间,魏懋后退之际,佝偻着的腰撞在了香炉上,他跌倒下去,香炉也跟着翻了,洒了整片。
刀刃没有落到身上,魏懋整个人笼罩在面前少年的阴影里。
他没有预想到自己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衰老的褶皱挤压下去的眼皮,颤抖着抬起了,像是安在脸上的两个三角,里头的黑瞳仁闪了闪。
韦衡手里的那把刀刺破布料,划破肌肤,贯穿了冯良的肋骨。
刀抽出身体,血液喷出,冯良捂着伤口倒地,青灰色的衣服上晕开大片血迹。
姜容漪端出了贵妃的威严姿态:“韦衡,殿前杀人,按律当斩!”
魏懋爬起来,没了拐杖,蹒跚着步履到何骢身前:“护驾,护驾!”
韦衡:“娴贵妃未免太可笑,皇位都要是我们韦家的了,律法自由我韦家来写,这江山马上就不姓何了。娴贵妃应当庆幸自己长了一张清丽无二的脸,把我和父亲侍奉高兴了,许是能多活两日,若为韦家生个一男半女,尚有下半生的富贵可言。”
姜容漪冷嗤一声:“韦大公子的身子怎么败的,京中无人不知,你看不起宫中内侍,殊不知你这样的才是脏如泥沼,瞧本宫一眼,本宫都嫌恶心。”
“你这口出恶言的贱妇。”
姜容漪戳中了韦衡的痛点,韦衡气从中来,就快稳不住心性。
韦礼纯睖着双目,看着韦衡,知晓他死性不改,这辈子毁在女人手里,还是忘不了那点床上的事,受不了姜容漪的激将。
韦衡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知道韦礼纯的意思。
立刻杀了何骢为时过早,要从他的身边人杀起,摧毁何骢作为皇帝的尊严,让他知晓重臣高呼的万岁,都是德不配位的。
韦衡提着刀,走向了姜容漪,脚步被绊住,低头看,是冯良。
冯良死死抱住了韦衡的腿,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脑中只有阻碍韦衡的想法,剩余的精神和毅力只在这处,右胸下的伤口疼痛都不再那样分明地折磨着他。
姜容漪注视着他,指甲陷进了手心,有话堵在喉间却不能说出来。
她是何骢的嫔妃,这样的场景下,皇帝尚且危在旦夕,她没有资格先去关心一个小太监。
这个小太监常在何骢身边,照槿偶尔在耳边提起,她对他有印象,也知晓“冯良”这个名字。
很普通的长相,和宫里的其他小太监一样,谨小慎微,每日看着主子的喜怒过日子,侍奉完茶水,总是低着头佝偻着背匆匆告退下去。
姜容漪没有记住过他的脸。
她记住的,是冯良的气质。
很干净。
他很瘦,总是穿着一身很旧的青灰衣裳,袖管空空的,呈上茶水时,能看到他手腕上凸起的骨头。
有时许是急着上值,没打理好衣裳,袖子上粘着白色的猫毛。
因着这份气质,更觉着这张脸清秀些,她也记着,冯良那张总是隐在帽檐阴影下,略有模糊的脸上,总是没什么笑的。
他的嘴唇没有了血色,伤口处涌出的鲜血淌在太极殿的地上,像是一面镜子,里头映着冯良清秀苍白的脸,还有韦衡的狞笑。
姜容漪看到了一株劲草,一株长在墙皮剥落的宫墙墙角,生根发芽,根茎努力扎进冷硬砖石缝隙间的泥土里,沉默坚韧生长着的野草。
她想,从今以后,她不会再忘记冯良的样子了。
韦衡甩了下腿,没甩掉冯良,反而让腿上的束缚更紧,他很快失去了耐性,一脚踢在了冯良的伤口上。
冯良捂着伤口闷哼,平日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眉眼拧在一起,身体蜷缩成一团。
“倒是条忠心护主的好狗,剩一口气,还不忘护着主子的命,你这么想死,我便不再留你了。”韦衡踩着冯良的脸,刀朝着冯良的心口刺去。
嘭!
殿中回荡着一声冷冽的脆响。
韦衡觉得手腕断了,霎时龇牙咧嘴,承受不住剧烈的痛感,低头去顾及自己的手腕时,发现快要刺进冯良心口的是一把断刀。
射断它的,是一支疾速而来的箭,死死钉在了太极殿的蟠龙金柱上。
太极殿外,群马奔腾而来,脚下的地面掀起震动,尘烟卷起,为首之人破开烟幕,勒马停驻,身后兵士随之严阵以待。
他低眉敛目,收起了玄色弯弓,殿上的混乱没有激起他眼底的半分波澜,尽是在掌握之中的气定神闲。
“你……怎么会……”韦衡看到来人,喉间发紧,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嗬嗬声。
韦礼纯的脸上闪过刹那的惊愕,在惊愕中,隐匿着窥察到自己前路的绝望之色。
皇位无望,韦家气数已尽,他和韦衡皆走到了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