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楚照槿侧头,看见月光下分明的侧脸。
薄唇抿着,眉骨和鼻骨高挺,像连绵的小山。
目光游移,缓慢描绘着山丘起伏的轮廓。
黑暗中,声音更加冷清:“你不想说,我不会问。”
形容庄衍怀的长相,楚照槿所想的词有两个。
凌厉,妖冶。
凌厉源于内在骨相,妖冶在于那双精致上挑的眉眼,狐狸似的勾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样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他的皮相,而只见轮廓,一眼触及内在。
便知,庄衍怀此人并不似外表的不羁和强横,其内在是封在冰窟中流动的冷泉,高耸山巅中的峡谷。
冰窟难化,拒人千里,便少有人知晓内部泉水终年不冻,在世人不晓处无声流动,洁净低敛。
高山隔绝,无法逾越,少有人窥见其峡谷真容,下沉着坠落着,又在托举起什么。
他们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为了让庄衍怀救下赵叙文,她吃下了那枚药丸,后几日神志不清,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
清醒后,她没有忘记同庄衍怀在一起的点滴,包括那些缠绵悱恻的夜晚,唇齿纠缠时的温存。
他情难自抑,却点到为止的亲密,遵守对她的诺言,没有乘人之危,从不触及底线。
“我愿意告诉你。”楚照槿道。
两人和衣而卧,中间隔着的软枕。
楚照槿侧着身子,动静大了,令庄衍怀又霎时地侧目,很快回过头去。
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刮着被褥上的绣线,人在紧张犹豫的时候,总喜欢找点没有意义的小事来干。
“我出现在幽冥坊,是因为要去九荼阁买消息。九荼阁主我所求消息的出价,不光是真金白银,还需我扮成胡姬,靠近韦衡,取出南溟流寇给他的密信。”
楚照槿顿了顿,“呈事院前来拿人,想必韦衡和南溟流寇密谋一事,你是知晓的。”
话音落后,陷入沉默,庄衍怀很久没有开口。
他的确知晓此事,打草惊蛇逼迫韦衡和南明流寇逃走,亦在他的计划之中。
“庄与行,你睡了吗?”
“没有。”
楚照槿说的几句话,看似简短,却不简单,甚至需要他用一些时间来消化。
九荼阁作为买卖消息的地方,多为江湖人所用,朝廷并不干涉,他从未将目光放在这片不起眼的地带。
九荼阁主是何人,没有人知晓。
对楚照槿提的要求,无礼刻薄,强求她假扮胡姬铤而走险。
而这次冒险,是对楚照槿的提示。
南溟流寇必然卷土重来,极可能借助韦家势力对萧国徐徐图之。
九荼阁主同楚照槿不相识,至少在楚照槿眼里,二人是首次会面。
直言告诉她这个消息,让她和萧国有所提防有失妥当,九荼阁主没有理由这样做。
借卖消息的出价一由,让楚照槿看到韦衡和南溟流寇聚头,亲手截获密信,便合乎逻辑,而不让她怀疑自己的身份。
有趣。
比起这个令人不快的九荼阁主,庄衍怀更关心另一件事。
“你想要什么,大可以直接同我要,不必折腾自己。”庄衍怀想到那九荼阁主,很是不屑。
故弄玄虚之人,根本没有资格同他比较。
“钱财,消息,权利,我都可以给你,或者想报复谁,杀掉谁,你不用费心,同我说一声就足够。”
楚照槿直起身,飞快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人活在世上不该只想这些。”
“可我想的就是这些。”
楚照槿喉间酸涩。
人是过往经历塑造而成,阳光雨露的滋润下,会开出灿烂的花,而风雨侵蚀中,诞生出死寂的沙漠戈壁。
庄衍怀是后者。
“所以说,你很特别。”
不是世人口中的坏人,居心叵测的佞臣,而是很特别的人。
“你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三万人活在污泥中,同禽兽斡旋,为有一日将真相呈于世人面前,而潜心筹谋,不惜以身作饵,大漠生杀,京城心术,你做了所能做出的一切。”
“这,还不特别吗?”
庄衍怀眸光微动。
情|欲在听到这番话时化作了别的东西,仍流淌在血液里,奔流涌动,灌入四肢百骸,温暖着身体的每一处。
片刻沉寂下来后,丝绸般柔软。
他扬唇笑了笑。
脖颈间早就缠上的锁链,腕间缠绕的丝绦,灵魂归处系上的风筝线,另一端的尽头,都在她手里攥着。
束缚等同于安稳,他会担心她攥得不够紧,终有一日会丢掉,让他重新陷进沼泽里,不似活物。
因此万分惶恐,期待束缚最紧时,迎来的无法动作和窒息。
今夜之后,这样的惶恐似乎会烟消云散。
小娘子独入幽冥坊,以身犯险,是为了找到钥匙,打开他最深处设下的那把锁。
最后的答案是好是坏,她欣然接受,轻声肯定他做的一切。
除了她,没有人会这样夸自己。
“我没有这么高尚。”庄衍怀握住了她的手,仍觉不够,换作了十指相扣才觉满足。
上一世的凌迟之刑历历在目,他有他的私心。
他想复仇,为受尽折磨、挫骨扬灰的自己。
纤细柔软的指尖微微战栗,楚照槿没有回避。
像是犹豫片刻,下定决心,回握了上去。
“庄与行,你疼不疼?”她问。
凌迟的时候那样疼,他不吭一声,硬生生扛了三天。
那时候,她以为庄衍怀不是凡人,感受不到疼的。
实际世上皆是肉体凡胎,哪有什么不疼啊。
习惯了折磨和疼痛,在极度的忍耐和满腔愤恨中,支撑着自己走完艰难的余生。
“不疼。”庄衍怀以为她要问的是方才发病的事,“连伤口都不会留下,你亲眼见过的。”
“其实,我也……”
其实,她也重生了。
上一世,受尽苦楚,背负着许多人的冤魂走向了死亡。
其实,他们是一样的人。
命运捉弄,上辈子是狱友,送他临行浊酒,本想黄泉作陪,不想上天降下恩泽,没让他们错过彼此,来生再见,相伴至今。
“其实,我也是个很特别的人。”楚照槿没有说出想说的话。
仇恨太重,他们各自担着自己的,就已经够累了。
“的确特别,特别到……除了你,不会再有旁人。”
胸腔里那颗心,每一次跳动都在欢呼着雀跃。
气息不稳,心跳很快,是少有的感触。
他以为那是慌乱,因此讳莫如深。
恍然大悟这四个字突然有了实感,从前的他错了很久。
不是慌乱,是欢喜。
欢喜无形,没有重量,从心里溢出来,乘着月光攀上枝丫,向天上的月亮飞奔而去。
庄衍怀不喜月亮,每月望日,他是等待审判的死囚。
今夜是望日,他很喜欢。
今夜的圆月,也很喜欢。
楚照槿攥紧被褥,同庄衍怀四目相对,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喷上面颊。
避不开逃不掉,空余她一人的兵荒马乱。
庄衍怀在凝望中俯身,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渴望亲密。
楚照槿闭上眼睛,略有错愕,庄衍怀只是在她额间轻啄一下。
“我出去一会儿。”庄衍怀声音沙哑。
她还没准备好。
不能强求。
血色之后的月光是如此圣洁。
月亮不愿被触碰,他愿意克制住肢体和欲望,以免对月亮的亵渎。
完成朝圣,月色回应,足矣。
——
三日前,何骢下令解开了姜容漪的禁足。
当日晚上,起居注上记着了何骢进了姜容漪宫里。
念着姜容漪好的,自是欣喜万分,念着她不好的,恨不得咬碎了呀。
想不到这样大的祸端竟不能将她彻底按进土里。
才过多久,皇帝就想起观云苑来了,结束政务就急匆匆赶过去用晚膳。
宫里传出些流言。
当日,何骢只是用了晚膳便罢了,晚上还是宿在了精舍里。
都说娴妃再这样没出息,留不住人,没了娘家的一大依仗,往后在宫中的日子只会更难。
“娘娘让奴婢打听来做什么,他们全说的是这些入不得耳的东西,污了娘娘的耳朵。”
“无妨,听来当个笑话,解解闷也好。”姜容漪剪下一朵绣球,摆在篮里,继续寻下一朵。
观云苑常年花团锦簇,她这段时日打击太重,需养身子,无心操劳,冷落了宫里的花草,接二连三枯了不少。
碰上御花园花开,采些回去,装点屋舍。
居所敞亮,心里也才敞亮。
星霜把食碟一一摆出来,挑了个桃花酥送到姜容漪嘴边:“侯夫人记挂着娘娘,事忙不能亲自来,也遣人日日送糕点吃食进宫里。娘娘不出宫,却能把长安城的鲜尝个遍了。”
姜容漪咬了口,掐着腰肢比了比,揶揄着:“都怪小寻,仗着自己吃什么都腰肢纤细,便在外胡吃海喝,也带坏了我,可你看看我,腰身胖了多少。”
“娘娘嘴上这样说,侯夫人每次来,娘娘不知有多高兴呢。”星霜又挑了块绿豆饼,喂给她。
“臣,参见娘娘。”
女子的嬉笑声中,男人的声音格外突兀。
姜容漪擦净嘴角,端正仪容,看向了来人。
她愣了愣,颔首道,“肃王爷。”
何秉是出现在她梦里的人。
于原主,是旧时深爱。
于她,什么也不是。
最近距离的交集,是以王爷和娘娘的身份之别,在这样的场景相遇,以这样的疏离方式互称。
“娘娘身子可有好些。”何秉是在问她,可敛眸看向了别处。
眼睛是防御最脆弱的地方,很容易被人看穿,洞察心底。
他心底藏着的,在努力掩饰克制的,对姜容漪的情愫,不可被任何人看穿。
就算是眼前的姜容漪本人,也不可以。
有些感情,知道了,就会记挂着,以为失去了,反而如释重负。
“多谢肃王爷记挂,好多了。”姜容漪看向天边,“下雨了。”
雨水落下,花瓣最先感知,手里的那捧绣球花叶淋上了雨滴,滑落到手心,触感湿润冰凉。
雨势突如其来,倾盆而下,御花园的两拨人,不约而同跑到亭中。
四四方方的小亭子,霎时挤满了人,宫婢太监们不敢冲撞着贵人,都向后压着,把空出的地给姜容漪何秉二人让出来。
何秉致歉道:“冲撞娘娘了。”
他吩咐随行的内侍,“把这些药材给娘娘赔罪。”
星霜接过,给姜容漪过目。
“都是稀罕物,让王爷割爱了。”
“太医令是本王忘年交,没回去了,要硬塞给我这些东西,送给娘娘,生得给我这个粗俗男子暴殄天物。”
姜容漪眉目温婉,微微莞尔:“肃王爷是喜欢送人药材的。”
她命悬一线时,那根吊命的老参,也是他送来的。
这些辗转迂回,借着致歉的由头,新送来的,是难寻的珍贵药材。
是在太医院里寻不到的东西。
何秉意识到自己嘴角的笑意,心中生出莫名的慌乱。
大雨倾盆是顾不得了,看了眼天色,满面为难却还是踏了出去。
姜容漪叫住他:“雨还未停,肃王爷就要急着走吗?我读过肃王爷的诗,知晓王爷是爱景之人,御花园一片雨中美景,王爷走太急便是辜负了。”
“娘娘帮臣看过便好。”何秉的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数。
敬重而疏离,足以掩盖不慎从眼里流露的别样情绪。
“这两日刚开的绣球,肃王爷带一朵回府吧。”姜容漪补充,“送给喜欢的娘子,簪花会很好看。”
姜容漪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又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何秉深爱着的姜容漪死了,他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