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永四十年,十二月初八。
天子感染风寒,肺病加剧,圣旨通过门下省下发:上官瑾一案由太子代为监理。
邢狱。
天光照不亮地府一般的存在,灯烛昏暗,燃出一片幽暗冥火。
墙根处,一只残败的身影在伤痛的啮咬下瑟缩不止,刑部都官郎中崔建走到近前,用靴尖挑明她的脸,逼问道:“上官瑾贪赃倒卖丰德仓军粮,贻误边境战机,致使武州、河州险些失守,说!你认不认!”
上官苍苍从血污中艰难抬眼,啐了一口,“……不认……未做过的事……为何要认……”
崔建怒不可遏,吩咐手下的差役:“上刑!”
拶子又一次箍紧上官苍苍的十指,两头的差役咬牙拉紧皮绳,尖厉的哭叫声瞬间在整个牢狱中扩散。
崔建听得头皮发麻,来回踱着步,抹了把头上的汗。上官府上下一身傲骨,证据砸在脸上也不肯松口认罪招供。
他们盯紧上官瑾年幼的女儿作为突破口,没想到这也是个嘴硬的种!上头交代,今夜必须审出结果,眼看寅时过了三刻,刑部的审讯暂时还未得到任何有效进展。
崔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正焦灼,隔壁牢房差役前来回话,“回大人,招了招了!”
燃眉之急迎刃而解,崔建一下松了眉头,忙问:“谁招了?”
差役回复:“上官府库房总管!”
一个下人,并非上官府直系人员。崔建有些犹豫:“呈上去,看管不管用。”
两日后,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会审上官府一案。随后,审理结果问世:“户部仓部郎中上官瑾一案罪状彰明。其勾结下属贪赃倒卖丰德仓转运军粮一百万石,藐视律法,罪行深重。依律,当判死刑,株连三族。”
东宫对案情覆核无误后,奏请了顺永帝,请圣意做最终裁夺。皇帝对于死刑囚犯的判决拥有最终决定权,同时也享有“改判之权”,甚至可以赦免死囚。
皇帝传东宫太子于寝宫麟德殿商谈此案。此时的秦舒醉倒在温柔乡里,正在与侍妾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东宫左谕德叶赫看着幔帐上一堆乱影,在塌前躬身行礼道:“回殿下,圣上传召。”
鸳鸯戏水被迫中断,引来太子一声喝:“滚!”
叶赫领一句臭骂,再次提醒说,“未时,还请殿下切勿延挨了时辰。”
太子慌慌张张起身,梳洗一番从东宫赶往麟德殿请安。床榻上,皇帝咳声不断,片刻安顿后方道:“朕听说刑部审问时,用了重刑,可有这回事?重刑之下多有冤情,你可知?”
“重刑?”太子大吃一惊,“此案前后审理,儿臣严格遵守律法章程,不敢有违!请父皇明鉴!”
隔着幔帐,皇帝的面色看不真,嗓音却是万分寒冷,“那为何御史台要弹劾你?告状告到朕这里来了!”
秦舒惊得满头冷汗,列侍骑从、随事讽赞太子的叶赫冷静开口道:“回陛下,太子殿下近两日忙于誊写案情以便禀明朝中,提审犯人一事由刑部负责,这当中不排除有出现纰漏的可能,还请陛下给太子殿下查明的机会,谨防再有疏失。”
不承认也不推托,这番说辞显然要高明许多。
“是、是……”秦舒唯唯诺诺,“儿臣一定核实御史台禀奏的情况,若是实情,严惩不贷!”
皇帝咳声剧烈,秦舒忙抬了膝盖靠近去服侍,皇帝的影子抬起一臂制止,“你去吧,去把案子审清楚,不要让朕失望。”
最后一句话太子听得心惊肉跳,连声应是:“父皇保重身体,日后儿臣来给您侍奉汤药。”
仿佛劫后余生般告退,出了殿太子狠下声吩咐:“去查,查清是御史台哪个狗官硬要给本王添堵!”
叶赫躬身领命,又问:“那重刑一事?”
太子不以为然地道:“谁捅的篓子谁担着,难道还要本王替他擦屁股不成?让杨书乘尽快解决!”
顺兴四十年,十二月初八。刑部协同御史台、大理寺公示上官瑾一案最终裁定:
“……上官瑾相坐亲眷三族处以腰斩。子女年十四以下者配司农,十五以上二十以下者,命远京邑,受黥刑,流放三千里,配岭南为城奴……”
上官苍苍蜷缩在角落里,听到差役宣读罪状后毫无反应。上官瑾二子一女,两个儿子已经及冠,必死无疑。她刚刚年满十五,捡回了一条命,下场是接受黥刑,流罪要在面颊或额角的位置刺上“无赦”二字,一世不得翻身,永为奴隶。
差役粗鲁拽住她的头发,强行拔起她的脸,刀尖的锋芒已经逼近额心,她咬牙,打算撞上去了却残命,宁死也不受这份屈辱。
崔建坐在牢房外喝茶,下令道:“动手。”
上官苍苍在差役的手中拼命挣扎,被差役一巴掌掀翻在地,骂道:“妈/的!老实些!”
正在这时,一声轻笑从远处传来,“呦,刑部大牢这地界可比花鸟司亮堂多了。”
崔建看到来人,忙放下杯盅起身迎接,揖手行礼:“卑职见过世子爷。”
“听说今日你们刑部有犯人要受黥刑,”独孤上野笑道:“我来瞧个新鲜,赶上了么?”
崔建一时分辨不出他是来搅局的,还是真的来看热闹。独孤上野是洛城王和伊阙公主的独子,伊阙公主是当朝在位皇帝的亲妹妹,洛城王世子头衔尊贵,普通官员万万得罪不起。
于是他扮了个笑脸道:“正要开始,殿下请坐。”
见他让座,独孤上野不见客气,大马金刀坐在他的位置上,手边似乎缺了什么,缺了杯茶。
崔建赶紧撤下自己的,斟了杯热茶奉上,独孤上野端着,向牢房内看去,一副看好戏的架势,崔建欠身说:“场面不好看,怕污了殿下的眼。”
独孤上野揶揄道:“我是今年圣上钦点的转运使,也算是个涉案人,这案子怎么结的,好歹要关照一下。”
崔建奉承说是:“这案子这么快就能破,还多亏世子爷第一时间上报案情。”
所以,是他最先发现了丰德仓军粮有所缺失。
上官苍苍听出端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抬高视线,透过栅栏她与他获得对视。
灯火铸魂,他眼池的纵深有千尺万尺,不是深渊,是桃花潭水,微微一笑,荡出细粼。
她凝视他,绝望、麻木,犹如涸辙之鲋。
身旁崔建询问:“殿下,咱们这就开始?”
独孤上野不应,垂眼抿了一口茶,声调沾着慵懒,混着嫌弃:“这什么茶?猫尿似的,又臭又骚?”
见他打岔,崔建有些急,勉强笑着:“上头下令让子时三刻结束行刑,世子爷您看……”
独孤上野还是不应,撂了茶盅,留崔建在原地,径直走进牢房,蹲下身箍住上官苍苍的下颌,拉近面前耐心端详。
狱中所有人都被他这一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崔建赶忙追近,独孤上野沉吟道:“好端端一副皮囊,遭毁了可惜,崔大人,你说是不是?大秦有律法规定,妇人工巧者可入掖庭赎罪,没她入掖庭如何?”
是来搅局的!
崔建反应过来,忙道:“世子所言针对的是罪行轻微者,况且据卑职所知,上官家的这个女儿,并不具备任何巧技。”
独孤上野逼视面前一双干涸失色的眸,笑问:“有么?”
上官苍苍不知其意,只是仇视,在他虎口处窒息干咳,独孤上野松开手,容她跌落在自己脚边。
他起身,把掌中的血污在崔建的外臂上蹭干净,笑声洋洋盈耳,“我房里缺个暖床的,崔大人,通融通融?原也不想干涉你们刑部的差事,该怎么动刑还怎么动刑,别刻脸上就行。字么,换个样式,就刻“独孤上野”。她今后,是我的人了,没入掖庭让他们帮我先调/教几年,多谢。”
上官苍苍体力不支,意识开始模糊,浑浑噩噩间看到那双四爪夔龙靴迈过眼前,一步一步走远,消失不见。
节外生枝,崔建应付不了这番变故,赶到刑部衙署回报,刑部尚书杨书乘听后,冷笑道:“什么意思?这就看上了?”
“卑职也奇怪,污遭一张脸不成人样,”崔建道:“世子的口味……着实……着实不一般……”
“放养长安这两年养出了一副浪荡德性。”杨书乘斟酌道:“虽然圣上有心掣肘洛城,但长安眼下也要顾及洛城的脸色,伊阙公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上官府不妨就留个活口,一来递个人情,二来可以堵御史台那帮人的嘴,太子那面,我去告知。”
刑部尚书杨书乘是皇后的兄长、太子的舅父,由他从中斡旋,可见问题不大。崔建接了对策返回牢狱实施,脸上不让刻,又必须把刺青痕迹露出来表明刑犯的身份,那便刻在耳后侧颈的位置,难以遮掩。
独孤上野出了皇城,安上门外一人驾着高头大马静候,“怎么?” 他笑问:“等我的么?”
“别废话,”秦衍牵着辔策催促,“请你吃酒去,忙什么呢?等你老半天了。”
等世子府司马韩映牵了马过来,独孤上野翻身上了马背,回道:“要人去了。”
秦衍咬碎一口星辰:“手脚还算利索,我俩想一块儿去了。”
“对不住,”独孤上野噙一缕月色,笑意猖獗:“捷足先得么。怎么说?年后还回武州么?”
“不回了,”秦衍冷哼,“仗打烦了,边境呆腻了,趁年轻,总得潇洒两年。”
“不得了,”独孤上野呵一声:“靖王殿下归位,长安要变天了。圣上同意了?”
“厚着脸也得留下,”秦衍道:“张口要饭的滋味太他/妈憋屈。”
靖王跟着武州大都督卫韬戍边五年,派遣他去边境的人是皇帝,名义上是派遣,实则等同于流放。靖王的生母沐氏生前是后宫一个五品承旨,因为巫蛊诅咒皇帝一案被赐死。
卫后巫蛊咒武帝被揭露后,太子刘据起兵谋反欲夺皇位。皇帝唯恐重蹈汉武帝覆辙,便刻意与靖王这个儿子疏远,将其发配到一千多里之外的贫瘠之地戍守边疆。他十五岁离京驻武州,在那里及冠。
“你呢?”秦衍反问:“都及冠了,该回洛城了吧?家里有爵位要继承呢。”
独孤上野悠悠一叹:“怎么办呢?回不去呐,圣上是要在长安把我给养老啊。”
独孤上野十三岁受召入长安,他是洛城王世子,也是皇帝扣押在手里的质子。因为洛城自古盛产金银铜铁,因为长期产铜,所以就地采铜,置炉铸钱。伊阙是洛城下属的一县,大秦其中一个铸钱监就设立于此,为朝廷铸造货币,锻造兵器。同时,伊阙铸钱监兼管诸多待采的金坑银坑。
有钱有兵马的独孤谋对于王权来说是一个暗藏的威胁,皇帝对这个异姓王心存戒备,所以利用独孤上野来牵掣洛城王的势力。
两人陷入沉默,并肩驾马走向宵禁前的灯火通明处,今夜问长安,谁是自由人?
走出一段距离,秦衍道:“听说今日圣上面见太子前,御史台有人通过奉膳局给麟德殿递了夹片,弹劾太子审查上官瑾一案时,用刑酷烈。”
“我也听说了。”独孤上野道。
秦衍瞥他一眼:“看来不是你?”
“当真的么?”独孤上野哂笑:“你当我手眼通天,能同时支使御史台和奉膳局的人?说真的,我还怀疑是秦戎钺你。”
“我才刚回长安,”秦衍反唇相讥,讥讽的是自己:“瞎子聋子似的,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明白,谁听我的?”
“有意思,”独孤上野懒声说:“那会是谁在背后给咱们那位太子哥哥使绊子呢?”
“管他是谁。”秦衍冷冷打个哈欠,“无聊透顶,闹起来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