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辘辘,等回到顾府时,已过晌午。
顾冉昏迷中的身体被一抬步舆从顾府门口抬到了她的小院。
沿路的仆人们都在为三日后她爹和江家的婚宴忙碌准备,迎娶平妻,服中一应置办当然少不了。
顾府张灯结彩,满目喜庆红艳,一切和她早上离开时没什么区别。顶着春眠身子的顾冉,见状后心里更加气闷难过。
除了侍女春蕊和顾冉院里的王嬷嬷、刘嬷嬷嚎了两嗓子小姐,其他人依然该干嘛干嘛……
郑红羽倒是做戏做全套,下午又遣了几名大夫来看,其中不乏丰京城的名医。毕竟说到底,这府里只有顾冉一个独苗。
但大夫门看过后都是默默摇头,顾冉在旁边看着,心里只能干着急。暂时也顾不上和郑红羽母子的恩怨情仇。
她也曾趁着室内没人,偷偷将夜眠的额头抵在自己额头上念阿弥陀佛,希望能换回来,但是什么用也没有呀。
顾冉坐在床边的小榻上,看着床上那张自己的脸。想着要不跟顾府说明实情,可念头一起,又被她摁了回去。这事就算说出来,谁信呢?不但没人会信,还会觉得她心怀不轨。
趴在床头哭了许久的春蕊,见夜眠坐在小榻上,一脸事不关己的麻木走神样,看不下去了。
她眼圈红红,瞪着“夜眠”:“夜眠!小姐将你从人牙子那边带回来,平日待你也不薄,你怎么这么没良心?还能坐得这么四平八稳的!”
顾冉愣了愣,想着夜眠说话时和和气气的柔婉样子,替夜眠委屈道:“我这,我不是也跟着跳下去了嘛,没捞着小姐呀……”
春蕊一听,更不高兴了:“你以为我就不能跟着跳下去?我要下去了,肯定能捞着小姐,不让她到现在还醒不过来!”
顾冉一口气梗到嗓子眼,但想到春蕊这没心眼的也是关心她因她着急,于是柔声道:“你别急,我也在想,怎么让小姐醒过来呢。”
“那,那你快想。”春蕊说完,又开始趴在床边哭。
顾冉:……
怎么办呢?不能直说,她只能用迂回的办法,尽力试试了,顺便试探下顾府对怪力乱神的接受度。
所以傍晚,顾冉她爹顾广陵带来的新大夫又默默摇头后,顾冉不再犹豫,暂且放下了这几天和她爹的置气。
她迈出了那一步,对顾广陵说:“爹。”
话说出来才惊觉不对,她立马改口,“……呃,我是说老爷身为小姐的爹,自然是希望小姐早点醒过来。”
顾广陵看着这个不懂礼数的侍女,皱着眉头忍住没发作,等她继续说。
他也是听说这个侍女跟着女儿跳了下去,算是个忠心的,且不责怪她。
“但是今日大夫也来了不少,老爷刚刚带来的还是名医,都是束手无策。所以婢子觉得,要不试试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顾广陵问。
顾冉顿了顿,她觉得她爹还是关心她的,自他傍晚下值过来到现在,愁得眉头都没舒展过。
她难得地对她爹和颜悦色:“我小时候村里也有人出现过落水后昏迷不醒的情况,村里会请巫师或者路过的道士做法,不保证一定好吧,但是有醒过来的,老爷不妨试试。”
顾冉殷切地看着她爹,希望她爹能应下来。
可顾广陵听完,却将眉头皱得更紧,他说:“你先退下吧,你们都退下。”
顾冉眸中失落,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春蕊使了个眼色拉了出去。
春蕊出门就是一顿训斥:“我以为你能想到什么好法子,原来是这样不入流的,真是荒诞不经!你知不知道,顾府有家训,怪力乱神的东西,一概不能入府!”
顾冉嗫嚅着双唇,她当然知道,可她不是遇到了特殊情况嘛,眼看着怪力乱神就在自己身上上演。
但她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眼圈红红的,有点委屈。
顾冉以为顾广陵是不打算理会她的建议了。
谁知次日一早,她就看见她爹带着两个披头散发、穿红色长袍拄着拐杖的巫师进了房间。
她站在外间,又惊又喜。特意站到了窗台下的塌边,想着万一等会换回来了,夜眠也好有个躺的地方。
她喜滋滋地等着,看着她爹的目光都乖顺了不少。
可她等啊等,等两个巫师在里面叽里咕噜又唱又跳,等着怪异的铃铛声和吟唱声响起来又停下,等到那两个巫师都出来了,也没发生什么变化……
“这具身体里,已经没有生魂。”她听到那两个巫师跟她爹这么说。
顾广陵叹息着摆了摆手,而后迈着步子离开了顾冉的小院……顾冉看着她爹仿佛突然老迈的步伐,突然间鼻头有些发酸。
她有点后悔了,当时为什么要赌气往深水处沉……
“夜眠,夫人找你。”
顾冉刚擦了擦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泪珠,郑红羽那边就派人来找她。她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但她现在是夜眠,只能乖乖跟过去。
顾府在寸土寸金的丰京城占地不大,但也不算小,五进的院子,郑红雨便住在东南角的院落。
临到进院子时,顾冉遇上了晨起跟母亲问安后归返的顾霁。
大约是见“夜眠”走来,顾霁止住了脚步,顾冉便只能低着头福身问安。
顾霁应了一声,问她:“听说昨日你也落水了,可有碍?”
顾冉听他语声关切,心中别扭,她也不抬头,只低声淡道:“婢子无碍,已大好。”心里只盼顾霁快走。
她之前派夜眠接触顾霁,夜眠跟她说有所得。
但后来出了她爹要娶江雨桐姐姐做平妻的事,顾冉便暂且搁置了顾霁母子这头,也不知道夜眠和顾霁现在什么进展。她是怎么都不到,会有灵魂错位这一遭。
好在顾霁嗯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顾冉悄悄吁了口气,进了郑红羽的院子……
“跪下。”郑红羽不说话,是她旁边的嬷嬷发号施令。
顾冉乖觉地跪了下来,她昨晚想了一夜,没做回顾冉前,夜眠只是一名小侍女。她不想再吃额外的苦头,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郑红羽抿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盏,问顾冉:“是你让老爷给小姐招魂的?”
“是我想的法子。”顾冉低着头回答。她不想做解释,以她和郑氏的关系,再加上她之前让夜眠做的事,多说反而无益。
“你承认就好。”郑红羽端详着下首跪着的少女,“你抬起头来。”
顾冉抬起头,瞟了郑氏一眼,又垂下了眸子。
郑红羽轻轻笑了一声:“倒是个标致人儿。只是你家小姐睡着不醒,你倒是越发没礼数了。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婢子。”
言罢她便又拿起茶盏,不说话了。
顾冉知道郑红羽是故意的,她低头跪着,一言不发。她可以像夜眠那样做个婢子,不违逆郑氏,但要她跟郑氏说软话求饶,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直到她跪着的膝盖疼了好一会,才听郑红羽慢悠悠道:“本来呢,是想顺着阿冉的意思,将你许给霁儿的。但现在顾府这样,也不宜办喜事,就安排你先去城南的庄子,给阿冉祈福吧。等时机到了,再接你回来。”
顾冉心中惊讶,她什么时候想将夜眠许给顾霁了?她确实让夜眠去搅扰顾霁,让他分心来着。顾霁读书尚可,她满心想着不能让他在明年的春闱得功名,不能让他们母子俩在顾府耀武扬威。
但她可没想真将自己的侍女许给别人。
顾冉没忍住抬起头看向郑氏,她想到了郑氏会对付夜眠,或许会训斥她,威胁她不许再靠近顾霁,但没想到是直接赶她走。
况且她这才昏迷了一夜,她就要下手了?
要是她那副身体醒不来,按着郑羽红的性子,“夜眠”一辈子别想离开那庄子。
“怎么,你不想去庄子,想现在就留下来伺候霁儿?”郑红羽笑着问她,那笑容像是美丽的毒蛇。
“不,不,不!”顾冉忙不迭摇头,“我,我是想留下来伺候小姐,毕竟小姐现在,挺需要人手的。”
她当然不想去庄子,但她更不可能去伺候顾霁。
“阿冉那,我会再派人手,不用你操心。”郑氏依旧和颜悦色。
但她身边的嬷嬷却已经冷下脸来,那嬷嬷的声音和她脸色一样寒凉:“夫人发话,哪有你挑三拣四的道理,你要不去庄子,现在随便找个人给你打发了,你看如何?”
顾冉小脸发白,再不敢说一句忤逆的话。
她知道,他们做得出来。别说今天让夜眠嫁人,就是将夜眠发卖了,也没人会说什么。
直至此时,顾冉才觉得,在与郑氏母子这些年的明争暗斗里,她从来没赢过。
她还没死透,她自己的侍女便已经身不由己,任人摆布。她什么保障都没留给她们。
如果不是那层血脉亲缘和那个身份,她在顾府,什么也不是。
顾冉被人监督着收拾行李,她只能拿属于夜眠的东西。
临行前,看着住了十多年的熟悉房间,她还是没忍住又红了眼眶,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何去何从。
“夜眠,你别怕,小姐醒了我们就接你回来。”春蕊那没心眼的,握着她的手安慰。
顾冉只能点头:“嗯。”
她手里只有一个薄薄的包袱,就是几件换洗衣物。顾冉抱着那轻飘飘的薄包袱,泪珠又不听话地滚了出来。
她也不知是为自己心酸,还是为夜眠心酸。
顾冉被郑氏手下的嬷嬷看着,往角门出口处走。
她抽抽搭搭边走边哭,一时觉得自己窝囊极了,除了哭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她现在是夜眠,什么也不敢做。一时又觉得害怕极了,她从没一个人去过庄子,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也不知还能不能回顾府,身体什么时候能换回来。
“崔兄,昨日国公府……”
走到角门旁的小花园时,她泪水朦胧的眼角余光看到两个颀长的影子,大约是被她的哭声惊动,那二人的交谈在她经过时停了下来。
“霁公子,崔公子。”
听到身旁的嬷嬷问安,顾冉便知道了那两人是谁。一人是继兄顾霁,另一人是与顾霁交好的崔云钊,也是她昨日去国公府想见的人。
她抹了抹眼泪,低下头藏起红彤彤的鼻头和眼圈,装作没看到那两人。
她现在的样子,可不想被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见到。顾霁和郑氏是一伙的,她讨厌被他看到,至于崔云钊么,她不讨厌他,但当然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思及此,她更难受了,一时诸般滋味涌上心头,只希望快点离开顾府,硬是咬着唇没让泪水再出来。
好在那边顾霁只是简单问了嬷嬷两句,没找她说什么。
在那嬷嬷的监督下,顾冉坐上了庄子上来送蔬菜的牛车。
随着赶车老伯的一声吆喝,牛车慢慢悠悠走起来,顾冉坐在车沿上,看着顾府越来越远的门头,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漫上了眼眶。
她想起那本就不靠谱的亲爹,现在更加靠不住了,心里越发酸楚,流着泪含含糊糊骂:“顾广陵,你新夫人让我落水,旧夫人赶我出门,你个糟老头子,真是眼瞎心又盲呜呜呜……”
那慢悠悠架着牛车的灰衣老伯咦了一声:“女娃子啊,老头子我眼花耳背,但是不瞎,心里也明白着哩,别胡说。”
顾冉眼泪流得更凶了,她鼻音浓厚:“我不是说你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