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山走出来时,同去的时候一样,仅她一人。
白瑾忆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山门。不知寂迟渊是何时离开的,正如来的时候,悄无声息。
“那丫头难找得很。”
乐清山下某处幽黑洞穴中,一獠牙面具下传来愤恨的话语。
“不知哪来的修罗,上回派去七个弟兄,全死尽了。”
来来回回,他们已损失二十余人。
好在主人未出关,要是让他知道此行折了这么多人……
想到这,那獠牙面具抖了抖。
……
“好啊你,偷偷用功,如今修为都快赶上我哥了!”
东华嬗对许久不见的白瑾忆一顿打趣。
她自来慕强,见白瑾忆这般变化,不禁欣喜。
“你静些吧,阿姐刚出关,别吵她了。”
季若云在一旁,真怕东华嬗把师姐闹得头晕。毕竟每天面对这风风火火的人,他也头晕。
东华嬗瞪了他一眼。
“确实长进不少,改日于我切磋切磋,如何?”
东华渂看她剑光闪烁,也来了兴致。
东华家的都是武痴吗?白瑾忆扯了扯嘴角。但也没有拒绝。
“何必改日?现在不正好?” 一弟子道。
其余人纷纷附议。
“刚出关呢,急什么呀。” 东华嬗不满地看了眼身后起哄的人们。
旋即大家都低了声。
“不理他们,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东华嬗拉过白瑾忆的手,狡黠地挑了挑眉,旋即脚尖御气,行动飞快。
“快跟上啊!”
她转身朝白瑾忆道,也朝季若云扬了扬下巴。
白瑾忆反应过来,已经和季若云腾空而起,离开了人群。
出于信任,也没有问去哪,只是跟着。
清风轻柔,抚过衣袍时带起一阵翻响。
从半空俯瞰乐清山,是极美的。影青色的高低石玉与微翠的草木相融,处处散落着几人白衣修士,或专心用功,或偷闲欢笑。
白瑾忆还瞥见了一只窜动的重明鸟,火色的尾在草木之中很显眼。
白瑾忆想,对比起终年白雪皑皑的、寂静无声的寒栖山,乐清山格外生机。
不知道寒栖山的梅花落了没有。山门的积雪是否有人洒扫……应是没有的,师尊深居,无人出入。
“看!”
一道呼声打断她的思绪。
东华嬗朝他们招着手。
落地后,白瑾忆环顾四周,笑道。
“好漂亮的地方。”
这里是半山一处的平台,背靠层层竹林,旁有一汪幽清浅潭,平台下生着一颗老斜的常青松。
最特别的,当属这里绝佳的视野。恰好避开了前方的高大山林、亭台楼阁,视线一去无阻。
坐于平台,极目远眺,可以窥见半个天都。
修行好的,目视千里,甚至能望见天都外的南溟海。
“你闭关这些天,乏趣极了,我就随意走动呗,居然发现了这个好地方!”
东华嬗很是得意,扬了扬眉。
季若云笑道:“随意走动?你那叫无故旷课吧。”
东华嬗哼了一声。
“那又怎样?”
白瑾忆闻言也笑了,东华嬗这作风,某种程度上称得起潇洒。
“此处风景好,结业礼席时,我们来这里玩吧?”
东华嬗眨眨眼,不看季若云了,冲白瑾忆道。
其实发现这处也不是偶然,东华嬗可是有目的地,花了心思地寻找。
她才不想结业时和一帮子人拉话客套,懒得应付。
“好啊,师姐你说呢?”
季若云闻言马尾一扬,自顾自答应了。抬头望了眼白瑾忆。
在心底对不请自答的少年翻了个白眼,东华嬗的眼神还停留在白瑾忆身上。
白瑾忆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
“你忘了?不到半月后便是结业礼了啊。”
东华嬗一晃,发上玉簪的宝珠闪过一瞬光辉。
“我……我还真忘了。”
白瑾忆的声音低了下去。
在南山闭关不知时日,竟是过去这么久了。
闻言,季若云和东华嬗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见了惊讶。
……
灵泉叮咚,清冷的寒气上泛,在空中划出弧度。
朦胧水雾中,隐约可见一道惨白身影。脊背上蔓延着淡色红痕,从心口爬满全身,一直覆盖到了脖颈。
与冷色的皮肤反差明显,安然无事时就如同一身的刺青。
只有他自己知道,发作时,自己这身体的狰狞模样。
青年伸手将覆盖在眼前的黑发撩起,露出漆黑的眼眸,在水雾中染了寒气。眼尾却微微上扬,不合时宜的邪气。
高枝上落下一抹霜色,玉兰花蕊半绽,跌入潭中,在寒水中激起圈圈涟漪。
清香淡淡,余味萦萦。
寂迟渊低头,从波动的清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修长的指节碾过脖颈的红痕。他想,穿着衣袍时,应该也是遮不住的。
发作时,她是什么反应?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在黑暗中的一束火花,混沌朦胧中的琥珀色眼眸,以及暖阳下微热的淡香的被褥。
青年合上了眼,寒光乍敛。
忽然觉得,怎么也不该把一团火从舒适温房中抽离,用在天寒地冻的暗夜。
心口的阵痛,适时地传来,撕扯着他的思绪。试图打断他的犹豫。
寂迟渊扯了扯嘴角,自嘲般轻笑一声,不去管胸前的痛楚。
……
山上传来隐隐的歌声,交谈欢笑之声忽远忽近,散入乐清殿前的云雾。
风中散落着热闹的气味。
白谨忆往前走去,抬头望见山顶是一群群衣着鲜艳的同门,正移席搬椅,排布宴席。热闹之甚,乐清山换了模样。
山道前方传来女声。
“忆,你快些!”是东华嬗。
许是等了有些时候了。白瑾忆几日前在下山游玩了几日。本意是为了锻造新的剑,但正如上沧师尊所言,时机未到,空手而归。
见了她,东华嬗皱了皱眉,奇怪似道:“怎么还穿弟子服?结业礼都快开始了!”
白瑾忆果然见她一身软滑细缎,沧蓝点碧色长曳裙,披着雪色的经曼云帛,眉心点红。俏丽张扬,将东华嬗的气质表现得正好。
白瑾忆眼前一亮,道:“你这一身好漂亮。”
但见东华嬗不语,而是一直盯着自己,她不由得抿了抿唇。其实她并没想到,参加结业礼需要换一身行头。
东华檀似乎从这个动作猜到了什么,扶额摇头。
“哎……”
然后白瑾忆几乎是被她扯着回了山上。
羲和驾着日车远去,恢宏壮伟地收回了最后一点余晖,神秀山河在气中隐没。云雾之中,乐清山灯火映天,仙乐笑闹,不绝于耳。
上首的乐清仙人同弟子们一齐击节歌唱,师兄师姐们鼓弹拉吹,韵律四起。
席中空了许多位置,不少弟子在山前饮酒御剑,基至耍起了好看的烟火术。
各色的焰火映在席上,也落在白瑾忆丁香色的披纱上,与其上星光点点辉映。纯色的衣料,却因丝线繁复和质地差异而显得精美。
中有千千暗纹,莲样银纹如流光,在夜色中游动。
还好在上沧师尊赠的灵囊中找到了备用法衣。今晚她已在脑海中默默感恩了师尊许多次。
少女独坐席中,四下空无一人,只有焰火不时映照。
“今夜气清,时光大好,忆师姐,可否同在下……”
白瑾忆服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年纪相仿,自称师弟的少年两颊微红,双目微光,直视着眼前人。声音却在对视之后,渐渐弱了下去。
而后直接被打断了。
一个身影在两人之间掠过,切断了对视,阴影如帘布,笼罩她的全身。
瑾瑜色的衣袍。侧脸上,簌簌的长睫和漆黑的瞳色,如此熟悉,身处热闹,却未被映上任何焰火的颜色。
阴影转瞬即逝。
而后身侧一阵气流拂过,衣物磨擦轻声传来。闻声,白瑾忆往另一旁侧身,旋即身侧便坐了一个人。
抬头再看那师弟,只听见匆匆的一句“打扰告辞”,留下一个不太镇静的背影。
他刚才想说什么?白瑾忆望着渐行渐远的陌生的背影思索,眼底有些茫然。
一旁的寂迟渊见伸出去的物什半日没被接过,抬服看去,只见她目视那男子离去的方向。
他也未意识到,自己表情的变化,眉头微拧。
只得将手收回,缓慢剥了油纸。
下意识手往她唇边递过去,顿了顿,又变了方向。
眼前忽然递来什么物件,白瑾忆尚未看清,便伸手去接。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南山收了他不少“饭钱”的习惯。
入口是温热的甜味,还有丝丝的桂香。很熟悉的味道。
“什么?”
含着糖,声音咕哝。
见她终于扭过头来,寂迟渊也抬眼望去。
“桂花酥。”
语毕,他从少女映出微光的瞳孔中移开目光,低头剥了第二个。
凡间的零嘴,难怪熟悉。
白瑾忆看着无声剥着油纸的青年。
上一次见,是在南山闭关时,那惊异的一夜。一别数日,现在见面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但长久的寂静有些不自然。
“你身体还好吗?”
终于是开口了。
寂迟渊手上一顿,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一晚过后,她应该能猜到了,自己接近她的目的。
即使这样,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竟执着地想从她眼里看出一些态度。
“承蒙你照顾,好多了。”
寂迟渊朝她一笑,语气和他还是寂迟子衍一般地平朗。
话语却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机,甚至试图引导她去想象。
白瑾忆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
以前的种种猜测,似乎也在只言片语之中被证实了。
他要找到某种东西,应该就是自己的灿莲七火。
更自大地想,一开始的接近,或许也是为此。
白瑾忆抬眼望去,两人之间的气氛少了几分轻松。寂迟渊不语,静静地承接她的目光。
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被承认了。
“忆女君早就也知道了,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语气讥讽。
白瑾忆却移开了视线,落在不远处欢唱觥筹的人群。饮了口清茶,试图将扰动的心绪平复下去。
“好坏的标准,谁知道呢?” 她淡道,言辞认真。
“我曾见过一群人,满口的仁义道德,以此逼死了另外一人。可笑的是,却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大义结果。”
白瑾忆用指腹抚过杯口,淡声说着那些与她有关的事迹。
“后来,死去的成了坏人,那活着的,却依旧是高洁的圣人。”
寂迟渊不语地听着。
“可见好坏是非,不过是外人的审判标榜。你说呢?”
寂迟渊看向她,只见白瑾忆眼底清明,没有醉意。
语气却莫名有些感伤。
“那依女君见,我是什么人?”
寂迟渊侧过头去,似是随口一问。只是桌上指节,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杯盏。
“取走你要的东西,危及我性命吗?”
声音从身侧传来,寂迟渊目光停顿。
灵识离体,不至于身亡,只怕,会让修士变为凡人。
主动闭关修炼的人,会不在意修为吗?他垂了眼。
“不会。” 声音却极低了。
“那我不知道。” 少女沉默了一阵,才道。
不知道?不知道是好是坏吗。
寂迟渊停下了动作,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等着她的下一句。
“或许需要灿莲七火,也有你的原因。只是我也有自己的理由,不能推手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