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骁竟然没认出他来?这姑且算一件好事,但这身份也太丢人了。
韩渊心中还是极为不爽,这破地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可这样多人包围着他,还有一个霍骁在这,他几乎没可能突围,除非……挟持白云鹤?
白云鹤听了霍骁的话,正震惊地看着他。
看着白云鹤这一脸苍白,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楚先对白云鹤狠心成这样,难说劫持了就一定有用,还将自己后路堵死了。
真是……
他咬了咬牙,且先认了贺丹青这个身份再说,贺丹青总比韩渊要安全些。
他道:“天临城的天降异象并非什么异象,是我放的火,那日,我从皇宫逃了出去。”
白云鹤瞳孔骤然放大,韩渊只觉得没脸见人,不敢与他对视,他本以为这会儿该轮到白云鹤瞧不起他了,不想下一刻,白云鹤立即转身,挡在了他身前,问霍骁道:“二叔打算如何处置他?”
霍骁淡淡道:“他炸了皇宫。”
这是一条死罪。
白云鹤后退一步,身体贴近韩渊,这样的情况,韩渊也只有挟持他,才有一丝逃跑的机会。
但他左等右等,也不见身后的人有什么动作。
霍骁道:“贺丹青,陛下有请。”
“不行!”白云鹤厉声道:“贺丹青,你不能去见他!”
白云鹤突然拔出了剑,道:“二叔,这个人我得带走,得罪了。”
霍骁静静地看着白云鹤,语气罕见地有些无奈,道:“他死不了,不要与你父亲作对。”
白云鹤强硬道:“若我非要作对呢?二叔也会杀了我吗?”
霍骁从不喜欢多说废话,见说不动白云鹤,手中灵力一转,白云鹤便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韩渊立即接住他,怒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转念一想,霍骁是楚先的结拜兄弟,怎么可能对白云鹤做什么。
果然,霍骁将白云鹤接了过去,交给手下,再看他时,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语气立即冷漠起来,道:“他太虚弱,需要休息,至于你,跟我走吧。”
语气不置可否,没有给韩渊留余地。
韩渊心想,也罢,如果楚先真的要杀他,恐怕三天前就不会让他走了,而他既然到了这里,这个杀楚先的机会,怎能放过?
他道:“走就走。”
霍骁转身的动作顿了顿,瞥向韩渊,须臾,乘风而起。
皇陵脚下有一座不大的行宫,看起来似是新建,宫内多为士兵巡逻,少有侍从宫娥,行宫头顶一道结界罩下,防备森严。
霍骁打开结界一道小口,带着他们进入,之后便以步行,行至一个路口,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副将,副将立即会意,带着白云鹤往东而去,韩渊正要跟上,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士兵快速上前,挡住了他的路。他一顿,听见霍骁道:“这边。”
霍骁是带他去见楚先的,楚先在西边的一间雅室,等他已久。
雅室布设简单,四面几张山水画屏风,中间空荡荡,只摆了一张桌子,两块蒲团,楚先坐在其中一块蒲团上,手中捏着一颗棋子,盯着桌面正在细思。
桌面上有一盘残局,残局旁烹着一壶热茶,茶水翻滚,冒着热气,浓白的水雾不受控地往楚先一边飘去,遮住了这张脸上的肃杀之气,乍看之下,看出两分雅士清闲。
霍骁唤道:“大哥。”
闻声,楚先摩挲棋子的动作停下,缓缓转过头,目光与韩渊接上,韩渊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奇怪的是,楚先却异常地平静,注视了他一会,眼帘一垂,回到棋局上,道:“过来坐。”
和三日前军帐内的楚先完全像是两个人。
这样的楚先太反常,一时之间,韩渊难以判断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这个地方有没有埋伏,或者楚先实在太喜欢贺丹青这个男宠,即便他把皇宫炸了,也舍不得生气。
韩渊想速杀速决,手上已偷偷握起了杀招,霍骁突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贴着他道:“许木生在我手上。”
虽然他说话永远这么平淡,可韩渊却从他这话里听出了赤裸裸的威胁,这是他们战友间的默契。
他固然要杀楚先,可是许木生的命,他不能不顾。
韩渊的拳头迅速握紧,朝霍骁看去,霍骁已目视前方,大步流星地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走出门外,关上了门。
怪不得敢让楚先单独见他,原是拿捏了他的把柄。
韩渊不得不放下了杀招,坐到楚先对面。
楚先落下一子,又捏起一子白棋,眼眸轻抬,再次注视着他,目光平静,神色如常,瞧不出情绪。
韩渊也看着他,他们两个再次见面的场景,这辈子他已幻想过无数次,但无论哪一次,他想得都是在腥风血雨厮杀的战场上,他一刀将楚先枭首,或是为韩家军平反,逼他写下昭雪书、罪己诏,为自己、为韩家军平反!
这样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不动声色的场景,他不曾想象过,更绝不可能想象。
血仇不共戴天,他和楚先已没有任何和谈余地,因此,虽然他此刻面无表情,也不能动手,脑海中却早已将眼前这个人殴打地亲爹妈都认不出来,祖上十八代骂了个干净,两辈子学到的恶心话全部一吐为快,他越骂越憋屈,全然不觉,自己凶狠憋闷的内心戏全浮现在了眼中,被眼前的人瞧了个干干净净。
忽然,楚先笑了一下,是笑了一下吧?瞬间这笑就没了,没有半点痕迹,好似是韩渊错看,不,只能是他错看、他出现了幻觉,楚先这种人,这种罪该万死的人!这辈子还有脸笑么?
只是这个罪恶滔天、错看的笑,又让他有些晃神。
不得不说,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楚先真是诠释地很好,他的这张脸真是生得很漂亮,端端正正,没有多一眼惊人的美貌,却有着一脸书卷气、或又有几分侠气,总之不苦不闷,干净明朗,光看容貌,谁都会觉得他定是个正人君子,一双如水的眼睛里,七分真诚、三分机敏,一切别的情绪都被他很好掩藏住,若非对他熟悉,任谁也难以想象他会是一个杀伐果断、满腹猜疑的帝王。
修士不会轻易变老,十年不见,楚先的发鬓只多了几许白发,声音也低沉了一些,其余的,只要他想,都可以恢复成十年前的样子。
韩渊不觉挫败,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多年过去,他还是看不透眼前这个人半点,他想等楚先先开口,明白楚先究竟想要干什么,却迟迟没等到楚先的声音。
楚先比他耐得住,他忍不了了,率先道:“陛下。”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心中安慰道:敌不动我不动。
终于,楚先视线往下移了一寸,又移到棋局上。
仿佛某处有块巨石落地,韩渊觉得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这口气刚吐出来,便听见楚先道:“别紧张,替寡人看一下这盘棋。”
嘴比脑子快,韩渊冷冷道:“我不懂旗。”
低头瞥了一眼,却见棋子黑白双方厮咬地很紧,每一步都是朝着对方命门去的,势有不死不休的气势。
果然,楚先绝不会是什么修生养性的主,他的本性就是凶横残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豺狼!这盘棋局才是楚先真正的底色。
楚先道:“那说说你吧。”
韩渊抬眸,发现楚先已又开始盯着他看,放在桌下的手攥紧了拳,他问道:“陛下想说什么?”
楚先道:“为何要离开?”
为何要离开?自己修得可是巫术!楚先绝无可能现在还不知道,竟然问他为何离开?莫非这个昏君当真如此钟爱贺丹青?
韩渊心中疑惑,又不觉怒气上脑,不知如何作答。
楚先沉默一瞬,语出惊人道:“回来吧,回到寡人身边。”
!!!
韩渊以为自己耳朵也出了问题,不可置信地看着楚先。
楚先却仿佛看不见韩渊的表情,接着沉默了许久,像是在等韩渊的答复。
韩渊始终没回答,他总算知道,楚先是真的喜欢贺丹青这个男侍了。此刻他是阶下囚,可方才楚先的话里,却还有哀求,是什么能让他一个万人之上、九五至尊去哀求一个阶下囚,是一个男侍?不,世间唯有情之一字不受一切裹挟,令万物折腰。
但楚先会有情?真是奇怪、稀奇、见鬼!而且此刻不是贺丹青,他是韩渊,此刻贺丹青这具身体里住着的是他韩渊的魂魄,他听了这话,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掉了满地,恶心!想吐!
不报仇是不行了。
过了很久,没等到韩渊答复,楚先问道:“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韩渊道:“自然是在想陛下的儿子。”
他又道:“我这一路上,没有一刻不是和陛下的儿子在一起。”
楚先平静的神色终于微微地变了变,但又极其迅速地被他掩盖,他道:“你很喜欢他?”
韩渊道:“是啊,他很单纯、很可爱,没人会不喜欢,我就喜欢的很。”
楚先道:“你那日震惊的模样,并不像觉得他单纯的样子。”
韩渊道:“他与陛下太不像,我因此震惊。”
楚先手中的棋子快要捏碎了,道:“既然想他,便去见他吧。”
韩渊死死盯着那颗棋子,心想:狗皇帝,膈应不死你。
楚先见韩渊没动身,问道:“不舍得?”
“告辞。”韩渊迅速起身,快步离开,刚推开门,便看到了霍骁。
霍骁立在院中一棵枯木下,眼神不经意地盯着某处,一动不动。他一身风霜寒气,仿佛一卷残败的古籍孤本,隐迹着本该传世的故事及不为人知的神秘,却又因尘封的太久,早已无人能触及或开启。
韩渊怔然片刻,霍骁已转过头来盯着他,他走下去,问道:“白云鹤,不对,大公子,住在哪?”
霍骁道:“东院。”
韩渊不欲多停留,抬腿便要离开,转身那一刻,霍骁忽然喊道:“韩渊。”
沉沉地声音传来,韩渊的脚步骤然立住,心脏急跳了一下,又蓦地停住。
是了,他与霍骁无仇,甚至曾一同并肩作战,是以命相酬的战友,也曾为对方豁出性命过,霍骁应该认出他,本该认出他,可如今物是人非,他们即便不以敌人相称,也绝不再是同道中人。
他不能暴露。
韩渊急忙抬腿要走,霍骁的长枪又拦住了他的路。
红缨枪的枪尖指着韩渊,霍骁居高临下,走到韩渊面前,脸上看不见多余的情绪,只见他眉眼轻轻往下一瞥,收了枪,道:“当年杀你,我不后悔,你若要报复,尽管来找我,休要伤及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