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车里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烟味,混合在密闭了几个小时的空气中,成了一股专属于长途旅行的腥臭味道,弄得人脑袋昏沉。
她不自觉地皱起脸,眉心一拧,从后座上爬起来。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抬眼,从后视镜中看到她醒了,便摇开窗,拿烟的右手若有若无地悬在窗外,让烟顺着风飘走:“是不是熏到你了?”
一丝凉风吹进来,钻进时雨的鼻腔中,倒是让她清醒不少。
“嗯。”
时雨随意回答一句,趴在车窗边,新奇地看着外面的景色。
黄昏时刻,天边晚霞赤红。低矮的泥土村庄成片分布,大片的空旷农田就挨在山路旁,因并非收获的季节而显得荒芜。万物似乎都在准备休养生息了,只有这辆小货车还冒着烟,不眠不休地往前开。
脸上带着刚刚睡觉压出的几道红痕,时雨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浅粉色照相机,塑料外壳,她拿起摄影机,拍下歪歪斜斜的几张照片。
她没仔细看拍到了什么,就从脖子上拽下照相机,丢在座位上,稚嫩的眼中倒映出窗外的风景:“爸爸,我们要到了吗?”
时涛答道:“快了。”
而后把烟掐掉,顺着车窗丢出去。
开车的是个青年摄影师,二十出头,叫巩仁杰,人很瘦,尖头细眼,看了眼导航补充道:“还有半个小时,这边路难走,不然下午就到了。”
这次拍摄先来了两辆车,兵分两路。另一辆运器材的车已经在下午到了,而他们因为晚出发了一会儿,遇上高速堵车,耽误了些时间。
拍摄地点在长山县,一个闭塞的山区。拍摄内容是某大型企业投资的希望小学,宣传片,纪录小学建成后给这片山区带来的变化。副驾驶上的时涛是拍摄的导演,巩仁杰则是摄影学徒。
巩仁杰问:“小雨是不是也要上小学了?”
“快了。”
“九月份入学?”
“是啊,打算是在江城找个实验小学,最好能托管的。”
巩仁杰点点头:“这边风沙太大,小姑娘跟着多受罪。”
“也是没办法啊。”时涛往窗外看,“这孩子没人看着,总不能让她自己在家。”
一直听着的时雨忽的插话,语气执拗:“我能自己在家。”
时涛一笑: “行,你能。”
“但是外面这么大,爸爸一个人出来,多危险!需要你来保护我啊。”
时雨的嘴唇动了动,抿成一条线,咬牙道:“我来保护爸爸!”她说这话时,语气真挚,仿佛真的在面临着什么关乎生死存亡的重大任务。
两人发出一阵大笑,车继续往前开,不到半个小时,骤然拐进一条土路里。车轮一停,扬起一阵激昂的灰尘。
巩仁杰迈步下车,和提前到了的摄制组以及村里的大爷大娘打招呼。时涛把时雨抱到院子里,又点了根烟开始背过身子打电话,一直也打不完。
时雨背着自己的小粉书包,在院子里乱走,把母鸡赶得满地跑。
晚上天黑早,巩仁杰带她去厨房吃过饭,进了间小屋,屋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和她的孩子,正看着电视。女人姓刘,对她很温柔,却也有些疏离。
床头不算干净,但也是收拾过的,铺了好几层的棉被。时雨自己的家在江城,她有一个小小的卧室,床很白很软,和这里的大火炕全然不同。或者说,这里的一切和家里都不同。
巩仁杰道:“你就和阿姨和弟弟一起睡这里,可以吗?”
时雨问:“爸爸去哪里了?”
“最近几天要拍摄,明天晚上就能见到了。”
她点点头,抱着自己的小兔子玩偶,爬上高高的炕,挤在上面,盯着窗帘中间那一小道缝隙中的漆黑的天空看,没多久就睡得流口水。
转日,日上三竿。
摄制组一大早就出门,开车去希望小学附近,进行前期的走访录制。
时雨起了床,发现自己的衣服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沙子,决定换身新衣服。她从小书包里拽出了她自己最爱的花花绿绿的衣服,简单搭配了一下——下着芭比粉小纱裙,上配浅绿色T恤,加上双荧光黄小皮鞋。
不仅不觉得土,还感叹这一身简直是太时尚了,甚至还想让大家都看一看。
院子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如同走秀场台下没有观众,实在太败兴致。唯一在院子里舀水的宋大娘,说的是方言,她一句也听不懂。她走来走去,想着要去给爸爸和巩仁杰哥哥看一看,却又不知道该去哪找。
她思来想去,摸到后门,找到地上的锁,拉开,在后院直直撞上隔壁家的女儿,穿着一个红背心裙——“哇!”
她一见到时雨就惊呼一声怔住了,过了会才惊叹道:“你好漂亮!”
时雨马上得意道:“谢谢!”
她也觉得自己今天的打扮真的很美。
后院都是通的,女孩说她了声叫小文,就把时雨带到了邻居家。
一进门,四五个孩子团团围着她看。个个穿着印简单花纹的批发童装,小脸上带着土。大家纷纷惊叹于这一身装束的“美丽”,简直是不可方物,好看到难以用语言形容。
一阵喧哗后,有个男孩大声道:“你是别的地方来的!我之前没见过你!”
“是啊,我昨天才过来。”
“哦——”男孩忽然神秘一笑,“那你肯定不知道那件事,哼哼!”
“什么事?”
男孩做了个鬼脸:“不告诉你!略略略——”
“不告诉我,我还不想知道呢!”时雨“高贵”地转头,不再理他。
实际上心里想知道得要命。
等那个男孩和别人玩虚空打枪游戏了,小文偷偷把时雨叫到杂物间里。
空间狭小,堆放着比她们个头还高的杂物,灰尘缓慢地漂浮在空气中,像是到了动画片中巫婆的地堡里。
时雨四处看看,紧张地抓住衣服:“怎么了?”阴森的氛围让她有点怵怵的。
小文小心地开口:“你想知道刚刚轩轩说的秘密吗?”
轩轩应该就是刚刚故弄玄虚的男孩。时雨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小文慎重地把她拉近些,声音软糯:“偷偷告诉你,那边有鬼!”
时雨心头一跳。
“鬼?”
“对啊!我看到过的。鬼很瘦很瘦,白天在屋子里,晚上就出来吃人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影子拖得老长——”
“吃人?”
小文点头:“是啊!”
“可是如果他每天都吃人,怎么会很瘦呢,不应该吃得很胖吗?”
“这……我也不知道。但是它是鬼啊,当然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我就不害怕鬼!”
时雨这样说了。心里却有一个骨瘦伶仃的鬼,一点点地向前走,每走一步,关节就咯吱咯吱地响。于是她接着说:“但是,但是——”
“但是?”
“但是……我怕我爸爸碰见鬼,我得去告诉他!”
“爸爸?”
小文还没回过神来,时雨夺门而出,不敢再回头,身后是一群孩子疑惑的目光,
邻居家的大门没锁,她一推就开了,险些被高高的门槛绊倒。
外面一条的窄窄的荒芜土路,朝两端延伸开来,她随便找了一边,向前跑。路边上的民宅都是相似的,低矮又灰扑扑,唯一不同的是中间的一扇大铁门,各种颜色的都有。
没跑多久,比起鬼,时雨更害怕其迷路来。
爸爸也找不到,还是回去吧。他这么大年纪了,应该也可以和鬼比个高下的。
她转身往回走,却觉得越走越偏僻。直到走到了一处马路尽头的房子,时雨脚步一停。
对,自己在的那个房子,好像也是这样的蓝门。
前门大敞着,很显眼,时雨很容易地走了进去,庭院似乎和自己印象中差不多,只是养的鸡不见了。面前是灰砖搭的房子,里屋的门是旧木门,没锁,她一推开,吱哟一响。
里面没人。这似乎不是自己昨天住的地方。
因为这里实在是太破了。电视不见了,驱蚊的帘子也没有,墙壁上破了一个大窟窿,呼啦啦地漏着风,一道光打在她脚边。
明明是白日青天,却有一股阴森的寒意从脚踝爬上身体。加上关于“鬼”的传言,更让她手指发颤。
自己不会是进了鬼的家了吧?
她定定心神——怕什么,不能跑!如果鬼来了,还得靠自己呢。她甚至鬼使神差地向前又走了两步,证明自己的勇敢。
又一拐,进了一间小小的卧室。
空间狭小,灰尘满天,连个桌子都没有。角落处的木板床很窄,还没她的床的一半大,很难想象有的床一造出来,天生就这么窄,而不是在中途被劈成了两半,才会这样逼仄得可怜。寂静之中,她正伸着脖子向左边看。
一声轻轻的喘息。
时雨转头:“呀!”
床上原来躺着个人。
他好瘦。
瘦得手臂骨节凸起,两颊微陷,只剩一双空落落的黑眼睛,显得格外大。单看面容,大概八九岁,与自己是差不多的年纪。
他平躺在床上,只看着天花板,就好像天花板上正放着某部连续剧。但连续剧又实在无聊,因此他目光中透露着疲惫与无趣。一句话也不说。
但他的确是个人。
人,但不说话也没动作。
时雨咽了口口水,她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事实上她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这种情况——
关于“死”的情况。
死是一个严肃又滑稽的场景。
一个人会抱着另一个人,晃啊晃啊的,说着“不要死啊,不要死啊”这样的话,这是半死不活。而如果是一排人,撑着黑雨伞,在长条石头面前久久地站着,也是关于死的,但是这时候,再叫对方“不要死”已经没有用了,只能这样站着,看着,等着。
因此在她心中,没有反应就是死,起码是快死了。
时雨忍不住抬起手,戳戳他苍白的脸,眨了两下眼问道:“你要死了吗?”
他的脸也凉凉的,戳下去的时候,指尖冰冰的,触感像果冻。
她正欲继续,手腕却被一把抓住。纤细枯瘦的手指没有什么力道,但动作迅速,手心滚烫。
“我不会死。”气息很弱,但吐字清晰干净,声音有些哑哑的。
他说完话,慢慢的转过头来。时雨对上了他的眼睛,一愣。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瞳孔深处却有一股化不开的意志,湿润浓稠,似乎能把人的所有情绪都吸进去。他不会死。时雨相信了他的话,暂时忘记了电视剧中的经典桥段。
还没来得及回答。腕上束缚的力道一松,瘦弱的男孩目光中带着一种虚无缥缈的展望,目光转向灰扑扑的天花板:“至少现在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