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你的地界吗，哪儿来的什么巨蟒？”

苏时雪回身问玄方，后者也一头雾水，“没有巨蟒啊，只有一些小家伙，小蛇小鸟的……哦对！我想起来了！”

玄方一拍脑袋，指了指身后的深林：“那里头有……”

话还没说完，面前人影就消失了。

岑不疾看着闪电般赶去救人的苏时雪，突然有一瞬的愣怔。

她身上还有伤呢。

他缓缓垂下视线，看向自己握剑的手。袖中流下的鲜血蜿蜒着爬满了手背，又顺着指尖滴落。

他也受伤了啊。

“小雪山？小雪山！小……”

冲破一片乱藤，苏时雪看见了巨蟒和少年。然而她的第一反应是，无语。

这就是玄方口中的‘小家伙’……？

苏时雪仰头看向十数丈高的巨蟒。

巨蟒头上，萧雪山正安然无恙地盘坐着，摸小狗一样轻轻抚摸着它的头顶。而形态骇人的巨蟒也像只小狗一样，微微仰着下巴，享受着这温柔的抚触。

就差摇尾巴了。

“萧雪山！”她朝沉浸式撸蛇的少年喊。

“姐姐！”

他这才注意到来人，面上一喜就要靠近，然而却忘了自己正坐在高空，脚下一滑，倒栽葱似的摔了下来。但还不等苏时雪赶上去接，斜刺里一截树枝猛地伸出来，稳稳承接住了少年下坠的身体，又将他轻轻放回地面。

“姐姐，你来了！你没事！”

萧雪山停也不停地朝苏时雪跑了过来，像是想要以紧紧相拥来纾解之前的担忧，跑到跟前却又急急停了，伸了伸手不敢动。

看着苏时雪一身狼藉伤痕，他静静红了眼眶。

“你……”

刚出口一个字，他突然被拉进一个怀抱。

“我没事。”苏时雪怀着他后背拍了拍作安抚，“我来了。”

少年像是还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反应过来之前先红了脸，接着缓缓抬手攀上苏时雪腰侧，又缓缓伸手，回抱过去。

就连树叶都在这一刻静了。

追过来的玄方和岑不疾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玄方向来粗线条，第一件事就是追上去打他口中的‘小家伙’，一边打一边斥责巨蟒不懂事，把蛇头敲得梆梆响。而岑不疾没动，他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眼前一幕。

看了片刻后，他笑了，笑得有些苦涩。

除了一个小弟子在落地的时候扭到脚外，没有人受伤。苏时雪清点人数后，正在给玄方掏包扎伤口的药，却突然被岑不疾喊住了。

“我想离开了。”

“好啊，”苏时雪没听明白，继续掏东西，“我们这就回去。”

“不，不是。”岑不疾语气认真，“我想离开，想去继续我行侠四方的生活了。”

苏时雪掏药瓶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岑不疾。认识这个跳脱的侠客也有一段时日了，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认真。

“难道是因为……”

“哎呀，哪有什么原因，”岑不疾摆摆手，瞬间恢复了他平日欢脱的样子，“我本来就人随剑走四海为家，这段时间留在云清宗，也是为了休养之前的伤嘛。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

苏时雪静静看了他片刻，回以平和一笑。

“好，尊重你的选择。不过既然要走，你对我云清宗有恩，让我为你办个欢送宴吧。”

此时的大家正需要这样的轻松。

云清宗内仍是狼藉遍地，但谁也没有去清理。内门正中的演武台上，往常用来比试的宽阔空地此时聚满了人，正围着篝火等着吃烤肉。

烤肉的是尚梦，脸色很臭，不太开心的样子，旁边切肉腌肉的是柳明珠，额头上还带着明显的伤痕。

每切几块肉，柳明珠就要拿刀背去敲尚梦。

“你干的好事！区区幻境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那幻境里头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啊？要不是你发疯把我头打伤了，阿时至于自己一个人对付那群妖魔鬼怪？真是的……气死我算了！”

与往常截然相反，尚梦沉默地受了她这几下敲打，一个字也没反驳。

面前篝火随风跳动，她取下一把烤好了的肉，递给身旁嗷嗷待哺的小弟子们，又沉默地烤上一把新的。

肉汁滴进火里，炸开滋啦锐响，火光猛然跳高。借着跃动的火光，尚梦快速扫了眼坐在角落里的人。

她陷入领域幻境后做的傻事，他不会听说了吧？

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孟常柏抱着双膝，一言不发坐着。

他听说了。只是他不敢相信，那个对他从来没什么好脸色、骂他比骂别的弟子加起来还要多、总说他‘丢人现眼’的师尊，居然会在看到他陷入危险后，奋不顾身要救他？

这怎么可能……

孟常柏悄悄抬眼，趁着旁边没人，朝篝火方向看了一眼。火焰对面，尚梦正认真翻烤着肉串，根本没注意他。

肯定是假的吧。

孟常柏收回视线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脚边的石子。

从前他被这个严苛的师尊骂怕了，凡事都想着会不会惹她生气、会不会被她嫌丢人。想着想着，他想法变了，变成想成为师尊的骄傲。又这样想着想着，等到发觉自己心不清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回转了。

孟常柏捉着小石子在地上胡乱画着，心里也胡乱一团。

另一边，较小些的一个训练台上，苏时雪架了个小火堆，烤着火喝酒。

“这杯，祝你顺利，”她将酒盏伸向旁边，和岑不疾碰了碰杯，“天长路远，望你多欢笑，少麻烦。”

“说什么漂亮话？我们之间……算了，说起来，我们也没多熟。”

岑不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水没温透，他笑意也凉，“阿时，对你来说，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吧？第一面就莫名其妙惹怒了你，后来又追上来莫名其妙说喜欢你。”

苏时雪哽了哽，在转换话题和假意客套之间选择了说真话，“确实有点奇怪。”

岑不疾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倒进雪堆里，好半天才消停。

“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他声音沉静，“这些年，我游历四方，人间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六界我也当后花园一样逛。如果说丰厚的阅历给我带来了什么，那就是让我对自己熟悉无比。

“从你对我翻第一个白眼的时候，阿时，那天你站在火海里，火光像现在一样映着你的脸，你面无表情地朝我翻了个白眼。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就是她了’。

“我经历过太多太多了，再大的风浪都只是我踩过的一粒沙，我几乎无欲无求了。但是阿时，那一瞬间，我只想让你再朝我翻一个白眼。”

他又倒了一杯酒，仰头闷声饮尽，却被呛得笑出了声，“哈哈哈……我，阿时，我像不像傻子啊？”

苏时雪沉默片刻，忍不住也笑出了声，朝他丢去一个充满嫌弃的白眼，“傻子。”

两人默契地一起大笑，笑声被寒风吹散，隐没入将化的雪。

半晌后，不知谁先停了，火堆边陷入短暂的安静。

“……抱歉。”

“哎呀，抱歉什么？你更在意他，我明白。”岑不疾满不在乎地摆手，递了杯子过去主动碰了碰她的，“别说抱歉。我说过的，我永远不想听到你说抱歉。”

“行。”苏时雪碰回去，“那说什么？”

“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另一边，萧雪山一面帮大家干活打下手，一边偷偷观察着小平台上对饮的两人。风吹散了他们的声音，但能看出他们在笑，笑得很开心。

他又觉得心里堵堵的，像残冬的雪顺着呼吸落进心口，非但没被体温暖化，反而把五脏六腑都冻得冷冰冰。

不爱看。不开心。

“萧雪山……萧雪山？萧雪山！”旁边人的呼喊好迟才传进耳朵里，“脑子坏掉啦？剥了果皮，把果子扔火里？”

尚梦挑起一颗烤的焦黑的果子，举到他眼前晃了晃，“这玩意儿，你吃啊？”

萧雪山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好一阵尴尬。

尚梦把焦果子丢开，拍拍手在旁边坐下，“怎么不开心？看你一直闷闷的。”

萧雪山犹豫片刻，不知从何开口，视线不自觉地朝小平台上瞟了一眼。就这一眼，尚梦就看明白了。

“吃醋呀？因为岑不疾？”

她说得太直白，萧雪山‘腾’地一下红了脸，摆着手想要解释，对方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啧啧……可以理解，完全可以理解。你说说，人家年龄相仿，能力水平也相仿，阅历也丰富，确实天造地设的一对呀。”尚梦一边点评，一边往嘴里扔果子，嚼得吧唧有声，“真不知道阿时怎么想的。比起来，你也就长得好看点吧。”

说完，尚梦朝后仰了仰身子，借着火光打量萧雪山，“嘶……也还好吧，也就那样。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可能就好你这口吧。”

一番话说得萧雪山好像掉进连环冰窟，一凉一凉又一凉。

“那……”萧雪山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尚峰主，我该怎么办？”

尚梦往嘴里扔果子的动作停了，眨眨眼，又转转眼珠，想得很认真。

平心而论，她在这方面也没什么资历，从小到大，她都是闷头苦修的那种人，险些迈入无情道的大门。

故而，翻遍了人生过往经验后，尚梦能想到的建议只有一条：

“要不，你献身吧？”

从演武台上回到住处，已经是后半夜了。苏时雪按着发胀的额角，半闭着眼睛往千雪殿走，几次险些栽进路边的雪堆里。

酒薄，但耐不住猛喝，几坛下去，真头晕起来。恰在此时天上落下雪，冰凉凉的雪沙顺着领口袖口找到皮肤，又痒又清凉。

虽说可以运力纾解醉意，但望着灰蓝夜幕和漫天大雪，她突然想放纵自己享受这片刻飘然。

就好像，一切杂虑都离她而去了。

好像，以后再也不会有苦恼烦忧了。

苏时雪哼着小调踩着白，一路摇摇晃晃回到千雪殿，已经快醉得眼前发花了。

以至于看见等在床边的萧雪山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醉出幻觉了。

“你怎么在这儿？”她伸手就去捏少年的脸，“怎么还不好好穿衣服？外头怪冷的，快穿好，穿好。”

苏时雪一把将他露了半截锁骨的领口给拉上了。

“嗯？是不是还梳妆了？”萧雪山脸上一抹亮晶晶吸引了她视线，“让我看看，我看看。”

苏时雪托起他的脸，指腹搓了搓他脸颊，转过来一看，没有白的；又揉了揉他嘴唇，转过来一看，没有红的。

萧雪山有点混乱。

啊……这是……献身前的必备流程吗？怎么……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萧雪山一边乱七八糟想着，一边任由苏时雪把他的脸搓圆捏扁，一时间连本来的紧张羞赧也没有了，满脑子只剩困惑。

突然，揉捏他的手停了，轻轻捧起他脸颊。带着淡淡酒气和雪气的身躯突然靠近，还没等他看清，眼前就一花，整个人被推倒在床。

“没梳妆啊……”

像是验证似的，滚烫的嘴唇落在他鼻尖，他下巴，他眼尾，一边吻，一边半含糊半温柔地呢喃。

“我们小雪山，真好看。”

呢喃的吻次第落下，终于含住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