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哪里人?”黄婉华背对着林隐,一边抬头欣赏画作,一边随口问道。
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更像是在逗弄。她明知道人们对于权贵有种天然的畏惧,却仍要以俯视众生的态度来展示她那套虚假的客气。
林隐站在她身后,目光已收敛,从嘴角憋出了几个字:“桐州本地人。”
她当然不是桐州人,但老家在哪里,她从来没有问过,父亲也没有对她提起过。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重要么?不重要。
这只不过是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之间最简单的寒暄而已,有没有答案,是什么答案,根本没有人会在乎。
林隐讨厌这种寒暄。
这毫无意义的嘘寒问暖是权贵们向下兼容的利器,但他们要的哪里是答案,他们要的只是对方俯首称臣的姿态。
林隐现在就是这种姿态。
事实上,从黄婉华来到画室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彻底击垮了。
她所有的底气和勇气、那些精心准备的方案与计划,就像一座座大厦,在霎那间摧枯拉朽。
她像个逃兵,在这个画室里慌不择路。
“我出生在越南,不过很早就到了中国。”黄婉华将长发优雅又娴熟地挽到脑后,“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画画。那时候父亲替我请了好几个老师,但是我都不喜欢,因为他们只会教程式化的东西。而我要学的,是怎么把内心的构想用画面表达出来。”
她看向林隐,忽然好奇地问道:“所以林老师,你是怎么构思出《蘼》的?”
“你知道么,那天艺术展开幕,我走到这幅画前,一度以为是他们放错了,因为这幅画第一眼看上去好像和我毫无关联。”黄婉华默默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绿叶,似在回忆,“其他展品都是肖像、雕塑或者日常插画,不管像不像,至少有我的影子。唯独你的这一幅,整个画面里只有向日葵,而且是黑暗中的向日葵。”
“劳尔当时告诉我,这幅画是由一个新晋艺术者为我创作的,我也没放在心上。可是回去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直会出现它。”黄婉华缓缓转过身,背靠着窗台,脸上是一片阴影,“那几天夜里,特别奇怪,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这幅画,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层层叠叠,被夜色包围,越接近画面边缘,花瓣就越枯萎。开到荼蘼花事了①,想必《蘼》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吧?”
林隐定定地站着,不动也不语,看上去若有所思的样子。
其实当黄婉华说到“越南”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恍惚了。后面的话她几乎没有听见,脑子里只是反复琢磨着同一个问题。
黄婉华出生在越南?她是越南人?她怎么会是越南人?
这问题让她瞬间慌乱,像凭空丢失了一个倚仗。
就在十分钟之前,她还坚信黄婉华是她的母亲。但现在这份执着,突然变得单薄而脆弱。
“林老师今天似乎状态不佳?”
林隐回了神,强自镇定,暗哑着喉头说:“我没事。”
“那么可以继续么?”
林隐快步走到茶几边,捧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冰镇果汁,又缓了口气,这才无声地点了点头。
此时她脑中正在反复推演:如果黄婉华不是黄艳葵,她怎么会被向日葵吸引?换句话说,只要她对向日葵有执念,那么她一定就是黄艳葵。
而父亲说过的,她母亲名叫黄艳葵。
所以黄婉华=黄艳葵=她母亲。
无懈可击的公式。
林隐推演结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我们曾经见过么?林老师。”黄婉华也走到茶几旁,优雅地坐进沙发里,抬头睨向林隐,“你好像很面善。”
林隐捏着杯子转身,装作在看墙上的画:“两个多月前在薛嘉祥的画展上,我见过您,但那次您应该没有注意到我。”
黄婉华美目转了一下,似在思索,沉吟了半晌,轻笑着:“记不起来了。年轻的时候还能过目不忘,现在到底眼生了。”
林隐不知该回应什么,默然半晌,垂眸问道:“您想学什么?”
“不如先来聊一聊林老师创作《蘼》的构思吧?”黄婉华起身走到林隐身后,抬头向墙上的同一幅画看过去,“为什么林老师会把我和向日葵联系在一起呢?”
墙上是一幅毕卡比亚的抽象画:《舞蹈》。
几何形状的三组人体,在画面中互相交织拉扯,表面上看似纠缠融合,实则肢体结构始终保持着相对的独立。
“我觉得您像向日葵,灿烂、绚丽、蓬勃。”林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幅画,嘴里麻木地说着早已预想好的答案,“恰好您又姓黄,与向日葵的颜色一致,所以……”她忽然转身抬眸,第一次直视黄婉华的脸,“我觉得它能代表您。”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向日葵开得炫丽,也败得糜烂。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这幅画原本取名叫《糜》,不是荼蘼的蘼,而是糜烂的糜。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因为你本名就叫黄艳葵,黄色的、艳丽的、向日葵。
看见林隐转身,怕她撞上自己,黄婉华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这女孩好像在一瞬间变得沉着冷静了,没有了之前的慌乱,也不再充满畏惧,这让她不禁产生了一点探索的兴趣。
“为什么底色用了黑色?这是夜色还是海面的颜色?向日葵难道不应该是向阳而生、金光四射的么?”
“只有先铺陈浓重的底色,才能把绚烂凸显到极致。”
林隐将视线从黄婉华脸上移开,与她擦肩而过。这个女人刚刚后退的那一小步,让她觉得,她今天终于扳回了一局。
“你指的是对比关系?用深色来凸显浅色?”
林隐站在画室中央,望着从屋顶的圆形窗户里照射下来的如线条般垂直的光线,看着细小的浮尘在光里缓慢地上下游动。这场景美得像梦,让人感到如此不真实。
“生命的底色难道不是黑色么?”她眯起双眸,仿佛被这光线灼痛了。她在问黄婉华,也是在问她自己。
黄婉华若有所思,扭头看向林隐的侧脸,心中突然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旋即笑了笑:“没想到林老师年纪轻轻,感悟却颇深。”
林隐的嘴角淡淡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什么话都没有说。
那些压在心底长达二十五年的疑问,她终究没能将它们宣之于口。
*
这天下午,两个人并没有上课。
林隐没教,黄婉华也没有学。她们坐在靠墙的沙发里,从西方美术史聊到了日本浮世绘,从乔凡尼贝利尼聊到了拉斐尔桑蒂。
唯独没有聊的,是她们自己。
林隐坐在沙发里,看着眼前这个明艳而鲜活的女人在她面前高谈阔论、妙语如珠。
她的脸在阳光下毫毛毕现,散发着生动又耀眼的光芒。
她沉浸地看着她,用目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听着她侃侃而谈,甚至还带了一点欣赏。
欣赏?她徒然一惊,她怎么可以欣赏?
这是一个抛夫弃女、在她襁褓时就狠心丢下她不管不顾的女人啊!
可是,这又是她从未见过的女性的姿态,那么恣意潇洒和无所顾忌。
她抬腕的时候,名表和戒指毫不吝啬地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她说到动情处,高跟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又是那么振聋发聩。
她分明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却仿佛有万丈光芒,将她牢牢吸引。
林隐僵着嘴角,始终保持着聆听的姿势。
她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守旧派,在过去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循规蹈矩、不苟言笑。
没有人知道她的沉默因何而起,也没有人在乎。
她是皓月下的一枚秋萤,只在无人的角落里,才能瞥见那零星的微光。
谈到兴致正浓的时候,黄婉华随手从包里取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夹在纤长的手指中,另一只手同时掀开打火机的盖子,弹簧顶开,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属音,她仿佛这才想起来对面还坐着林隐,客气地问:“不介意吧?林老师。”
通常她这样的询问只是出于礼貌,是不需要肯定的答案的。所以她也没有等林隐回答,已经点燃了嘴边的烟。
空气里立刻传来一丝淡淡的混合着薄荷香的烟草味道。
林隐看了一眼她放回手包里的烟盒,上面写着某种并不常见的文字。
“是越南烟,国内很少人抽。”黄婉华的唇齿间弥漫上薄薄一层烟雾,将她的脸团住。像一片蓝紫色的轻纱蒙在面前,让人看不清。
却又想看清。
林隐隔着这薄雾,只看得见黄婉华模糊的轮廓,迷人又糜烂。
她猝然酸了鼻子,眼眶热了。
有一瞬间,她突然想借着这看不清脸的烟雾,问问眼前这个女人,她到底是不是黄艳葵?如果她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找过她女儿?
明明江城和桐州,只隔了两百公里远。
但她什么都没有问,默默把问题咽回了肚子里。
她看着她们之间的薄雾,她想这雾,也有两百公里远。
*
那之后的每周二下午,林隐都会在这间画室里与黄婉华待上几个小时。
两个人喝着饮料聊着天,偶尔也会在纸上画上两笔。
但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吸着烟高谈阔论,另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沉默聆听。
当然,话题仅限于艺术。
林隐不敢僭越,也不能僭越。
她知道一旦话题冲破了某种禁忌,或许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触到眼前这个女人了。
她看着这个女人,就像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