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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辞官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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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王诏令,以告天下:士张仪,惠文王十年入秦,为相十七载,首创连横外交策略,蒲阳一战随秦公子华东伐魏国,夺魏九郡于秦。为相期间,助先王彭城相王,东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辗转列国,折冲樽俎,连横以斗诸侯,散六国之从,使韩、魏、楚等国西面事秦,助秦国成就一方霸业,立不世之功勋,特封‘武信君’,赏食邑五城,赐爵‘列侯’。”

“臣张仪,谢先王隆恩!”张仪下跪稽首。

章台宫大殿上,嬴疾当着满朝文武与新王嬴荡的面,朗声诵读张仪的封赏令,朝臣们听着默不作声,却是各怀心事,神色变化微妙。

列侯,乃二十级军功爵位的最高级,商君律法记载,军功爵位可以抵罪,爵级越高抵罪的范围和程度越大,列侯可以说是“免死金牌”了。

张仪本就无罪,为相十数年,为秦国开疆拓土,功勋赫赫,加之封了列侯,就算新王、朝臣们忌恨他,也动不了他分毫。

“武信君”的“武信”,即为“刚健威武,诚实守信”之意,尽管张仪因欺楚之事为天下人诟病,但在秦国的十数年中,对先王嬴驷鞠躬尽瘁,忠心耿耿,言出必行,行必有所成,封号“武信”他当之无愧。

张仪站起身,接过诏令,神色从容,宠辱不惊,他抬眼,注视着高坐于王位上的新王嬴荡。

龙椅上,嬴荡身披玄色烫金云纹王袍,魁梧俊伟,肃穆而坐,目光冷峻,目视着张仪,那气势不输先王嬴驷。

嬴荡凝视张仪片刻,说话仍算是恭敬:“张子此番出使列国一年也是辛苦,先王已颁下诏令,封您为列侯,张子名副其实,这些年您为秦国所做的一切孤王都看在眼里。”他略一停顿,状似惆怅地叹了口气,“孤王本该继续让您为相,辅佐朝政,可眼下秦国遇到一个难题,是因张子而起……”

“启禀王上。”这时文官中站出一人,其人所站立之位乃文官之首,一身宽大的玄色高阶文官袍却难藏匿住广袖中殷红如血的赤云纹,他对着嬴荡行礼,朗声道:“臣前些时日得到消息,齐国欲派兵攻打秦国,理由是秦相张仪施诡诈之术破坏齐楚联盟,使二国关系恶化。如今楚国虽不计前嫌与秦国重修旧好,齐国却不尽然。齐王称,若是秦国能当众斩杀张仪,将张仪之死昭示天下,齐国便可既往不咎,并与秦国结盟,否则齐国将派兵攻打秦国,以解齐王心中之恨!”

说话之人是嬴荡同父异母的弟弟——嬴壮,他言毕,将目光转向张仪,双手仍保持着禀奏的姿态,宽大的玄黑色广袖垂落于身前,挡住了嘴角阴鸷的笑,犀利的目光自袖袍间的缝隙迸射于张仪身上,眼底氤氲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嬴壮的生母原是惠文后的陪嫁媵侍,入秦后因有几分姿色,被王后魏氏引荐于嬴驷,嬴驷临幸她怀上了嬴壮,却在生下嬴壮后失血过多,身弱而死。魏氏怜惜嬴壮自幼丧母,便将他收入自己门下,待他如己出。

在外人看来他是身份显贵的“嫡出”次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较之嬴荡,他不过是个陪衬。

嬴壮幼时总黏着大哥嬴荡,可后来嬴荡在学宫结识了嬴稷,便疏离了他。

从那之后嬴壮变得阴郁寡言,性子沉闷,对嬴稷心生怨念和嫉妒,找到机会便不着痕迹地挑拨离间。

他看人的目光犀利,平时也不愿结友,越长大骨子里的桀骜和阴鸷越发的明显,因此,嬴驷等老一辈的王室宗亲也不喜欢他,王储人选中根本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在王储之争中,嬴壮也自觉地没有参与,而是加入“嫡长子”一派,全力支持嬴荡做太子,这件事也使得他和嬴荡关系密切了许多。

嬴壮帮助嬴荡笼络权贵和宗亲老臣,拥立嬴荡为太子,他为嬴荡出谋划策,事事顾其周全,为嬴荡马首是瞻。

嬴荡见他对自己如此上心,万般信任,便凡事都与他商讨,在上位后封嬴壮为“左庶长”,朝中政务大多交由他手,其地位仅次于嬴荡,甚至可与嬴疾这般资质深重的老臣平起平坐。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立刻掀起喧哗,朝臣们对此消息确有耳闻,却不知又是因张仪而起,可当年欺楚一事楚国都没提出让秦国来杀了张仪公之于世,难道是张仪这一年的在外游说又招惹了齐国,结下深仇大恨?

无论是何种原因,朝臣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下了定论,张仪此人在秦国一日,秦国便一日不得安宁,故而务必将他驱逐出秦,或者杀之以绝后患。

但朝臣们想归想,却都不言语,一同等待嬴荡发话。

嬴疾站于龙椅边,俯视着殿中的一切,他的眼神落在张仪身上,不自觉地拧紧眉头,张仪察觉到这束目光,抬眼接住,面上从容不迫,甚至还回以淡笑。

嬴疾垂下视线,抿唇,再度抬眼扫视一众朝臣,最后将目光打在嬴壮脸上,那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无比,看得嬴壮背脊发凉,心虚地低下头。

嬴荡沉默了许久,最终说道:“张子曾为我秦国的相国,为我秦国东出做出极大的贡献,先王在位期间也为秦国鞍前马后,其忠诚之心天地可鉴,孤王绝非不念旧情之人,更不可能遂了齐王的心愿。但以如今的情形,张子恐难以胜任相国之位,孤王也绝不会痛下杀手,至于齐国之举……孤王还是想请教一下张子可否应对?”

嬴疾闻言眉头舒展开来,对着嬴荡点头。

张仪暗舒了口气,沉默片刻,莞尔道:“臣确有一计,可彻底打消齐国攻打齐国的念头。”

“哦?”嬴荡挑眉,“还请张子赐教。”

张仪道:“如今齐国欲攻打秦国,并非因痛恨秦国,而是因臣在秦国,倘若大王留臣性命,臣便离开秦国去往别的诸侯国,届时齐国得知臣的行踪,必将矛头指向臣所在的诸侯国,如此一来,秦国与齐国的矛盾便不攻自破。”

张仪淡笑,继续道:“臣此次出使列国,得知齐国一直对魏国以东之地虎视眈眈,却又找不到对魏国开战的理由,倘若臣到了魏国,便能使齐国找到理由向魏国宣战,到得那时魏国受齐国的压力必将投奔秦国请求支援,至于救不救全凭王上定夺。”

“倘若救了,秦国便可借此机会再次拉拢魏国,巩固连横关系,扩充秦国的势力,若是不救,王上便可趁齐魏交战之时东出函谷关,进兵三川,直至东周洛阳,挟持天子,掌握天下的户籍与版图,顺便还可以去看看洛阳闻名天下的九鼎!”

言毕,朝中再无人议论,众人再度被张仪的口才所惊艳,在此等剑拔弩张的局势下又一次被他逢凶化吉,并且他所言正中嬴荡下怀,完全来了一个反客为主。

朝臣们都知嬴荡年少时便有称雄称霸之志向,幼时曾出狂言要取周天子而代之,他尤其崇拜百年前问鼎中原的楚庄王,也早有意愿,希望有朝一日能亲临东洲洛阳观摩流传千古的青铜大鼎。

不出所料,嬴荡此刻早已两眼放光,双手撑膝挺直背脊,难掩的跃跃欲试的姿态。

须臾,嬴荡压下惊喜之色,重整肃穆,点头称赞:“张子此计甚好!那便依张子之言行事吧。退朝后还请张子将相印归还于政事堂,孤将赏您一车黄金以便路途之需。”

嬴荡站起身,对着张仪恭敬地揖手:“孤王感念张子这些年对秦国的贡献,相识一场即是缘,望张子此番离去多加保重!”

张仪屈膝下跪,双手交叠,头抵于地面,喊道:“臣张仪谢王上成全!”起身,再跪,三下过后,直立而起,转身离去。

他无视周遭臣子们的目光,独独看了嬴疾一眼,二人对视,看见了彼此眼中的复杂情绪。

张仪在那双漆黑睿智的深眸中读出了一丝不忍与无奈,像是有一瞬间挣扎过的留念,更多的或许是惋惜。

他深深地看了嬴疾一眼,自嘲地笑了笑,眼中的神光暗下,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走出章台宫,周遭的一切随着往事化作了云烟,与袖袍下挥出的清风一同消散。

从今往后,这秦国再无张仪此人,背后高大宏伟的重重殿宇,脚下的青石长阶,这个他倾注了毕生心血、功与名、悲与喜的地方,都化作了随风吹散的黄沙,一点一点地消散于眼前,卷入历史的滚滚长河。

嬴疾望着那一抹玄色,在天光中逐渐淡去,他有些晃神,这感觉他并不陌生,但再度经历却觉得心底空出了一片,他发出一声长叹。

这世间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故人与过往,终将化作一缕青烟,随风逝去,再无踪迹。

——

相府中,楚暄在庭院内来回踱步,满心焦灼。

今日一早林辙就出门了,楚暄醒来时本能地到林辙房中未见到人,还是侍从告诉他的,去哪儿也没说。

卯时张仪便上朝了,只留他一人在府中,看着这偌大的相府楚暄觉得不可思议,昔日的归属地如今竟觉得待在这儿一秒都备受折磨。

其间,他派小谷前往宫中打探动向,小谷带回来零星的消息,说是前些时日齐国扬言要攻打秦国,事因张仪而起,楚暄心脏猛地一沉,当即破门而出,而这时林辙回来了。

“哥哥,你要去哪儿?”林辙推开门,和楚暄撞了个满怀,他一把揽住怀中人,对方抬头,满面的焦灼和惊惶失措,在看清自己后明显的身子放松了些。

“你上哪儿去了?”楚暄刚松了口气,却没来由的心生恼怒,蹙眉发起脾气质问道。

“哥哥,你别急,我刚刚路过章台宫,宫侍们说朝堂内风平浪静,先生定无大碍。你我在府上静候着,切不可冲动行事。”林辙拉着楚暄的手到庭院中的石案旁坐下。

楚暄闻言镇定了些,舒了一口气,他坐下,缓过神,拽了拽林辙的手,语气带着些不满:“你还没回答我问题。”

“我去辞官了。”林辙坐到楚暄身旁平静说道,为二人倒了茶水,“今日一早我将辞官书和过往颁发的爵位令交至芈戎将军那儿,师父离开秦国后官爵封赏革职等事宜便由芈戎将军处理了。”他省去了其中的流程和细节,简单地说了下。

“辞官?”楚暄愣住,有些发懵地看着林辙,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这时,府门再度被推开,二人循声望去,见来人是张仪,楚暄大松了口气。

二人立刻上前,楚暄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张仪吩咐道:“即刻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便离开秦国。”然而说完他蓦地顿住,看着二人,苦涩一笑,“你们是愿意留下,还是跟着先生奔波……”

“先生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楚暄林辙几乎是异口同声。

张仪眼眶发热,欣慰地大笑:“好!天下之大岂无我张仪容身之地?我们明日离开秦国,先回魏国,往后的一切再做打算。”

楚暄和林辙点头,说罢,三人便各自回房中收拾行囊。

张仪召集府上仅有的五名仆从发了俸禄,每人都分到一大袋金币,够他们半身无忧了。

仆从们含着泪再三给张仪磕头谢恩,小谷却死活不肯收,不肯走,并说要跟随张仪一同前往魏国,他本就是魏国人,此番同行若归家也方便,张仪欣然同意了。

楚暄和林辙回各自的房中收拾东西,林辙要带走的并不多,因他常年在军中生活,府上也没有多少物件,随意收拾了几件衣裳,便到楚暄那处帮忙。

对于楚暄而言最宝贵的便是书架上的典籍,他拿了个大箱子将书简们分门别类装进去,又去书房中整理,手上不停地动作着,心中却闷闷的,心事重重,满脑子都是张仪方才那一抹苦笑,泛红的双眼,和林辙说自己递交辞官令一事,他们二人虽无多言,但情绪和神态都展现在脸上。

回想今早得知的消息,此番即便是离了秦国,也未必就安全,齐国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态度,等待他们的或许只会更艰难。

想到这些楚暄不禁叹气,事已至此只能向前看,他心中有不甘和难过,但万幸的是张仪暂无生命之忧。

楚暄心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他恨自己从头到尾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这几日的遭遇让他对命运感到畏惧,他因造化弄人而伤感,更为张仪感到不甘。

这十七年里,张仪与嬴驷通过伐交伐兵之策为秦国打下大半的疆土,张仪为秦国呕心沥血了大半生,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更可笑的是还被新任秦王驱逐出秦,想到这些他心怀不甘,为张仪愤愤不平,却也恨自己无能,无法改变这一局面。

如今的他们只能受他人摆布,接受命运的安排。

林辙一直观察着他,停下手中之事,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

楚暄抬头看向林辙,又想到方才他说主动辞官一事,猛然间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回想林辙这些年来艰苦的从军生涯,为秦国沙场征战,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在蓝田之战立下赫赫战功,荣获的官职与爵位,如今却因为自己和张仪的处境也要一同收拾行囊狼狈不堪地走人,越看林辙完全不在意的模样,楚暄越觉得难过,觉得这样对林辙很不公平,自己都没问过他的想法。

楚暄沉默半晌,开口问道:“阿辙,你……要不要留下来……”

“啊?”林辙一怔,笑容僵住,眼中浮现出愕然,他呆愣地看着楚暄,双眸逐渐变得空洞。

楚暄被他的模样吓到了,林辙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呆愣愣地看着自己,他瞬间慌乱,正要开口,突然见林辙垂下眼眸,嗫嚅道:“哥哥不要我了吗……”

“没!没有!”楚暄着急喊道,紧紧牵住林辙的手,“我只是、只是觉得,这对你不公平……”

林辙愣了愣,旋即腰间一紧。

楚暄紧紧抱住他,在他怀里说道:“我怎么可能不要阿辙,哥哥随口说的,你别放心上。”。

林辙愣了一下,立刻紧搂住楚暄,嘴角上扬,在楚暄的耳畔郑重说道:“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只想跟哥哥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好!”楚暄豁然开朗,笑着顺了顺林辙的背脊,“那我们继续收拾吧,收拾完早点歇息,明日就启程!”

林辙点头,二人又抱着彼此温存了一会儿,才舍得放开。

楚暄看着林辙,见他又笑了起来,那双桃花眼清澈含光,他知道林辙从来不会骗自己,所有的言语都是发自内心的。

想到这,楚暄释然了许多,摸了摸林辙的脑袋,继续整理书籍,分门别类放到箱子中。

相府再怎么宏伟气派,也不过是幢府邸,有至亲挚爱的地方才能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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