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一刻,何洪威刚刚结束了和客户时长两个半小时的视频会议,他退出会议软件,摘下耳机,用手指使劲按着太阳穴,揉揉眉心,用掌根轻抚眼睑,然后拿起桌面上精致的小盒子,随手倒出几颗薄荷糖放入口中。随后他又拿起电话,叫来了同组的一位高级审计员,大致对了一下会议记录的要点,以及必要调整的审计底稿内容和报告细节,之后便给其他组员分配任务下去,并一再强调截至日期的临近。
待忙完这一系列工作,他终于能歇口气,放松一下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何洪威看看时间,已经接近粤港市的第一个晚高峰;他起身走到窗前,歪着脑袋睥睨高楼下的车水马龙,再望向更远处城市交通干道上渐渐亮起的路灯,感觉那阵阵的车鸣声,马达声和争吵声,仿佛就近在耳边,令人厌恶。何洪威转身回到桌边,一边翻看今晚必须完成的几项任务,一边刷着手机软件定了外卖;他刚要坐回椅子接着开工,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就瞧见前台接待员领着欧仲霖和一位年轻人停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何洪威朝前台点头示意,然后将二位警官请进自己的办公室。寒暄之后,欧仲霖简单地介绍了毛威,并且询问何洪威是否准备下班,能否抽空聊聊。何洪威一脸抱歉地表示自己六点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必须参加,会后还有一些工作要完成;但如果警方有任何需要他可以帮得上忙,他现在就可以配合调查工作。
欧仲霖见何洪威还是一副谦卑又和气的样子,不慌也不喘,也不再拖延,他以一种讲故事的方式,娓娓道来【何经理,其实我们今天碰巧去了天河北的圣彼得教堂,顺道去旁边的那所福音孤儿院看了看,还正好见到了负责人玛丽修女;不聊不知道啊,玛丽修女竟然和你蛮熟的,你小时候受过她不少照顾呢;她提到一些与你童年有关的事,不过我们警方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比较有意思的是,玛丽修女带我们去看了孤儿院里的一间小阁楼,说你偶尔会去那儿自个儿呆着;更确切的说,是近几年来那里一直都锁着,只有你每回去的时候,会要求那儿呆上一会儿。最近的一次是上周六早上,王梅梅死亡的第二天】
接着欧仲霖掏出手机操作着,嘴上半点也没停顿【我看了那儿真是个破烂地儿啊,呆着肯定不舒服吧?所以我就好奇了,到底是什么能这么吸引一位在CBD工作的高级白领,隔三岔五的在那里过夜呢?我们不小心就把那床板啊,梳妆台啊,都给拆了,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说着欧仲霖将手机面对何洪威推了过去,屏幕上赫然是向义昭之前给他发的照片,用手指点着屏幕说道【那架梳妆台抽屉里的暗格,是你小时候在这阁楼里躲避你父亲家暴时,偶然间发现的吧?不得不说,真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怎么样,这台mini拍立得和这些照片,不知何经理看着眼熟嘛?特别是这照片里的女性,你认识嘛?】
从欧仲霖开口,他每说一句话,何洪威虽然面上表情不变,但他眼底的神色便更深一分,透过眼镜片的反光,他的双眼阴郁且冷酷,直勾勾地盯着欧仲霖,一声不吭。待欧仲霖停下,何洪威斜眼瞟了一眼手机屏幕,然后拿下眼镜,慢悠悠地拿起桌角上的绒布擦拭镜面上根本看不见的灰层,对着头顶的灯光照了照;他不再看欧仲霖和毛威两人,转向身后窗户外光怪陆离的城市夜色,用干枯平稳的语调说道【这照片里的不就是王梅梅嘛,这才几天,我怎么能不认识呢。至于孤儿院,确实,我小时候经常和我妈在那里躲那人渣的殴打,现在我偶尔也会去坐一会儿,怀念下和我妈相依为命的时光,有什么不行吗?】
听着何洪威避重就轻地回答,欧仲霖冷笑一声道【行,怎么不行,那是你作为公民自由行动的权利嘛。不过,据教堂那边的人员所说,这间阁楼除了你上周六上午去过,最近可没有其他人进入。我们警方推测王梅梅的死亡时间是上周五晚上,这一天不到的时间里,这张可能是她临死前被人拍摄的照片就出现在只有你来过的阁楼。对于这个梳妆台里的暗格,还有这台相机和这些照片的来源,你却完全不知情,这未免说不通吧?何洪威,要扯谎,也得扯得圆一点。】何洪威对欧仲霖的质问充耳不闻,仍旧背对着二人,淡淡回道【我确实不知道欧警官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上周六在教堂的慈善活动过后,顺便去孤儿院坐坐,看看熟人,仅此而已;至于欧警官说的其他事情,我并不知情。】
何洪威的反应和回答其实都在欧仲霖的意料之中,他本就没指望何洪威能在短短两句你来我往中露出马脚,或是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欧仲霖也懒得再和他浪费口舌,他收起手机,和毛威一起起身,盯着何洪威的背影严肃地说道【我们目前正对这些物品进行取证;何经理不是很愿意配合警方工作吗?那正好,不如和我们回去配合调查,顺便验验指纹DNA,如何?】何洪威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默默点点头,提出要和领导和其他同事简要沟通,安排工作交接,在此期间他的语气和神态一直很平静,就像在谈论今天天气怎样,或是三餐准备吃什么一样,一点没有被警方传唤调查的紧张不安或惊慌失措。
欧仲霖冷眼看着何洪威有条不紊地将一切后续工作安排妥当,拿起上衣外套,从容不迫地跟随二人走向电梯间,他一路上还自然地和身边过往的同事打着招呼;在写字楼下,欧仲霖和何洪威正在侧门口等着毛威取车,正巧碰上了来送外卖的小哥;也没等欧仲霖同意,何洪威自然地接过外卖,看样子他并不打算在审讯室里品尝市局刑警队的食堂风味或者简陋盒饭。欧仲霖也不在意,只当他是强作镇定,心里狠狠地冷笑,看着他表演,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粤港市纵横交错的交通干道和衔接各区的高架桥像一张大网,紧紧地抓取捆绑住这个城市割裂的碎片,密密麻麻的像缝补的针脚,随时都有可能崩裂。街灯闪烁错落的暮色下,毛威不耐烦地双手扒着方向盘,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车流,在粤港市的晚高峰中磨练着自己的毅力,耐心和车技,三人一路无话。
车到市局门口刚停稳,欧仲霖便让毛威将何洪威直接登记拍照,取了指纹,再带去审讯室,自己则是去办公室和队里众人碰头。分针指向六点半,偌大的办公室里混杂着各种食物的味道,今天出奇一致地,没有人挤在市局食堂大快朵颐,基本人手一份简单的食堂外带,或者刚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的热乎乎的外卖和饮料;整个房间里热火朝天的干劲感染着每一个人,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急促小跑的脚步声,厚重的案卷和资料的翻页声;欧仲霖的回归并没有激起波澜,众人抬头看他一眼,草草地打个招呼又低头去忙碌自己手头上的事务。欧仲霖朝着室内匆匆看上一眼,叫上向义昭,便拐去刘副局的办公室,让她一起旁听对何洪威的审讯。
欧仲霖和向义昭进入审讯室时,正好瞧见何洪威斯文地就着香醋,细嚼慢咽地吞下最后一口鼎泰丰的蟹粉小笼包,放下汤匙筷子,然后慢悠悠地用纸巾擦了擦嘴,抬眼看着两人在他面前就座。欧仲霖的耳机里传来隔壁监控室中毛威愤愤不平的声音【何洪威进来之后就是吃,也不管旁人,也不吭声,好像自己在五星级酒店似的。】坐在一旁,负责分管刑侦和经侦的市局刑警队副局长,刘菁,此时也眉头微蹙;这样一脸淡定地在威严的审讯室里优雅品尝美食的嫌疑人,在她几十年的刑警生涯里,也是少见。
刘菁通过耳机让欧仲霖直接开始,欧仲霖看了几眼审讯提纲,合上文件夹放到一旁,踱步到何洪威的身旁,至上而下看着他,高大的身形投下的影子笼罩在何洪威身上;欧仲霖正色说道【何洪威,你今天为什么在这儿和我们谈话,你心里应该明白。我就直说了吧,王梅梅和你同样是“爱唐灵性空间”那位塔罗师安辰的客户,我们对比查看了你们二人分别在安辰那里做的占卜记录,才看明白一个关节:原来你和林盛二人面临一个不错的晋升的机会,但林盛呼声比你高;你单方面认为,自己更有资格成为下一任部门主管,所以你觉得搞掉了林盛,这主管的位置就非你莫属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偏偏王梅梅手上握着你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反过来要挟你让你退让;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王梅梅灭口并将嫌疑和矛头指向林盛;想是借我们警方的手,挖出林盛和王梅梅的婚外恋,顺便牵扯出他的经济问题,让林盛家庭和事业统统完蛋。你这一招想得倒是挺美,可好死不死的,你们公司内部上下并不看好你,所以就算那个位置不是给林盛,也轮不到你。】
欧仲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何洪威的变化,何洪威倒像睡着了似的,安静地坐着,不给予任何回应;欧仲霖也不恼,接着说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们的指纹鉴定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不如在此之前,你来给我解释解释,天河北教堂的福音孤儿院,近期只有你才出入的、带锁的那间阁楼,王梅梅临死前的贴脸拍立得照片,是如何跑到那里去的?难不成,是玛丽修女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为了栽赃嫁祸于你,故意向我们警方撒谎?】欧仲霖故意停顿下来,听到孤儿院和玛丽修女的名字,何洪威微微抬头侧脸看着欧仲霖,缓缓地说道【欧警官,我来这儿配合你们警方调查,是出于基本的礼貌和公民义务;你们要是自己无能找不到犯罪嫌疑人结案,就随便编一个罪名扣在我头上,那我也没辙。要说的我刚才在办公室里已经都说了,至于玛丽修女和你们讲了什么我不清楚。不如我们等指纹鉴定结果出来,再继续。】语毕便恢复冷漠的静坐,不再出声。
何洪威一番发言明显引起隔壁监控室里的不满,欧仲霖耳机里紧接着传来刘副局的声音,他忽略何洪威的言论,沉默一阵,接着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个人还佩服你的,不得不说你确实计划周密,这其中弯弯绕绕的小把戏,也算是把我们警方涮的飞起;可惜你差一点点就成功了,但你没想到最大的纰漏竟然出在占卜这一环吧?也没想到我们能顺藤摸瓜找到福音孤儿院里头藏匿的东西吧?再说说你的那站不住脚的所谓“不在场证明”,一个四面都是漏洞的老小区,正门口的监控和门房老头根本不足以被警方采信;你以为你玩的那些模棱两可的时间把戏对我们有任何影响嘛?一开始确实能混淆视听,但稍微深究就能看破你那点小心思,故意展示给我们看的时间点和行动,反而有助于我们串联起你的轨迹。就比如说,白云区的某些偏僻路段,附近可是有些非法报废车企的漏网之鱼啊,不要以为我们手上就那几张王梅梅的照片,其他指向你的证据,我们手上多的是。】
何洪威听着欧仲霖的叙述,抬眼狠狠地瞪了他两眼,双眼充满了浓浓的阴影。突然欧仲霖和向义昭的耳机中又传来一阵嘈杂,监控室那边萌萌清脆的声音响起,只听她有点郁闷不甘的说道【刘局,指纹鉴定结果出来了;那台拍立得和那些照片,应该都被仔细地擦拭过,我们取不到完整的指纹和何洪威的指纹做比对,现在怎么办?】端坐在桌后一直埋头做笔录的向义昭,从头开始听到这儿,现在也坐不住了,他还没等欧仲霖开口,严厉地呵斥道【何洪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指纹比对结果出来了,在拍立得和照片上获取的指纹,和你的指纹匹配一致,现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我们是在给你一个机会,是让你帮帮你自己,尽早坦白案情和作案过程,配合警方工作,端正你的态度,才能争取从宽处理!】
对于向义昭的严词厉色,何洪威反而放松下来,身子向后瘫坐在审讯椅内,双手一摆,冷哼一声,微笑着说道【警察同志,既然如此,我就不狡辩了,你们什么都已经知道了,那就立即逮捕起诉我吧;需要给你们我私人律师的电话嘛?等我律师来了,我们再继续。】向义昭见一招不成,又拍着桌子说道【何洪威,你现在咬死抵赖,不抓住坦白的机会,等一下有你后悔的时候;我们已经掌握了王梅梅用来威胁你的把柄,你的杀人动机明确,人证物证俱在;还私人律师?律师协会来了也不好使!】
何洪威像是看透了向义昭的虚张声势,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那副作态好像心里知道警方是在诈他;他也不上当,反而对着监控镜头,像在做数学证明题似的,逐条给对面二位分析起来【两位警官,既然你们这么言辞凿凿地将我作为嫌疑人对待,那我也来给你们理理吧;首先,孤儿院里的那个阁楼想必你们也亲眼看到了,门上的老锁形如虚设,谁都可以撬开自由进出;孤儿院就几个老嬷嬷,进出安全管理松散,就算配一把钥匙,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了,玛丽修女年纪大了,记忆力可能也不太好了,孤儿院内部在那附近也没有监控;这种前提下,仅凭玛丽修女一面之词,你们警方就可以断定我是最近唯一出入那间阁楼的人员吗?第二,你们说相机和照片上面有我的指纹,哼哼,假设你们说了实话,那些东西我真的碰过,但要如何证明相机和照片是我放在那儿的呢?就算是我放在那儿的,那下一步怎么证明东西就属于我呢?我可以是路上捡的,顺手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