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冢位于剑门村最高的山上。两人爬上山时,天已经黑尽。
剑门村的孩子极少出村,又正值白日做梦的年纪,对侠客故事十分着迷。杨悠雁每次巡视,身后总能跟着企图浑水摸鱼的小跟班。
是而今日,不管她怎么说,阿云都抱着她胳膊不肯走。
“我好容易出来一次,老大就带着我吧,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刀冢了。”
见杨悠雁瞪着自己,他赶紧收回话,“老大放心,我肯定不会让唐大侠知道,也不会告诉我爹。”
“唐大侠”是杨悠雁的师父,唐复,亦是现任刀庄庄主。
阿云的父亲名唤岳平世,因曾在刀庄中排行第五,常被称作“五叔”、“老五”。
岳平世原是刀庄弟子,二十年前被唐复砍断一只胳膊后愤而下山,留在村中做起屠夫。因这断臂之仇,他不让阿云与刀庄有太多勾连,看见杨悠雁也满脸愠怒。经过他家铺子时,杨悠雁总能听他阴阳怪气地一“哼”。
因为这矛盾,岳平世十分反感阿云与杨悠雁来往。可大人们的恩怨,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剑门村的日子实在烦闷,阿云听久了侠客故事,对大侠羡慕得五体投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会杀猪的三瓜俩枣都能被当做“大侠”,他便瞒着父亲,偷偷摸摸地奉杨悠雁为老大。
杨悠雁很护短。得知阿云想看刀后,她还曾偷偷将人带进了刀冢。
当然,她只让少年看了一部分威风凛凛的宝刀,唯独不肯打开存放妖刀的藏刀室门。岳小云一问,她便笑嘻嘻地扯开话题,“这门锁都积灰了,想必没什么厉害的刀,我们去看那边更有意思的名刀吧。”
而今杨悠雁揣着长铮刀的铜方片,脑中浮出前所未有的疑虑。
真有人偷刀?怎么偷的?
且不提刀冢门上的重重机关,她这几日从未察觉村中有异样。若是奔着其他刀来还好,但是长铮刀......
不行。
她得进刀冢看一看。
杨悠雁刺破指尖,用血在刀冢的石门上画了符。
三丈高的巨石门轰然而开,她嘱咐阿云拿好火把,“跟紧了,别踩到机关。”
没走几步,忽然“咔嚓”一声,箭雨簌簌而下。杨悠雁眼疾手快地把阿云拉开,“看吧,这机关利得很。”
行至巷道正中时,又听一阵巨响,落下的石锤险些落在阿云头上。
杨悠雁忍不住责问:“怎么回事,是火把不够亮吗?”
“我、我不知道啊,我没碰到机关。”
看见他委屈茫然的神色,杨悠雁忽然忆起——
阿云不是毛手毛脚的人。
先前的数次,他们一路进入都安然无恙,阿云也早就熟悉了机关,为何偏偏今天出了事?
她举起火把,警惕地张望四周。
此处位于山道正中,离刀冢还有一半的距离。借着火光,能看见机关探出的冷铁箭头,蓄势待发地等着入侵者。
左右不见有人。杨悠雁俯下身,观察地上的脚印。
一连数日大晴,洞内铺了一层细密的灰。她和阿云的脚底有一层薄薄的脚印,可在稍远些的地方,脚印竟被抹去了。
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擦拭过,留下长而曲折的蛇形灰痕。
——有人跟着他们。
不,那家伙连脚印都没有,恐怕不是人,而是什么能隐匿行踪的怪物。
她抓住阿云,“我们得回去。”
杨悠雁正准备走,忽听“噗”地一声,火光竟被寒风吹灭,惊得她拔出横刀瞬间转身。
阿云扯住杨悠雁衣袖,哆嗦道:“老、老大,你、你身后有、有......”
他说完便卸了气力,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洞穴中刮起阵阵阴风。
杨悠雁冷汗直冒,横下心想:“这里好歹是刀庄的地盘,我倒看看谁敢作妖。”
她攥紧刀转身。
五步远处,有一道赤红纤瘦的身影,似鬼一般立在暗处,艳丽得像是一张壁画。
女鬼装束古怪,一身朱红长袍,罩住内里的黑色长裙。长袍边缘用金丝勾勒出奇诡的、如花一般的纹样。半张脸被兜帽遮住,只留出尖而瘦削的下颌,以及灰黑交错的、又长又直的头发。
她的胳膊和腰身缠着银色链条,共有九根。链条不是寻常的铁链,一端拴着她,另一端竟直直没入地底。许是被禁锢久了,她的手背上印有蛛网般的纹路,垂落的指尖苍白瘦削,透着阴沉的、冰冷的血气。
她长袍迤地,裙下空空荡荡,分明不是在走,是在飘!
杨悠雁吓得连跳几步,挡在阿云身前,“再往前我就动手了!”
女鬼道:“刀伤不了我。”
杨悠雁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一般人,任何兵器都伤不了我。”
说着,她伸出印有古怪纹路的手,撩开了兜帽。
这竟是个极好看的女子。
——如果忽略她左脸的话。
她的左脸遍布碎裂的黑纹,纹路极深,仿佛半边脸皮都要随黑纹裂开。然而她眸色干净,气质如云,倒有种难以开口的威严和高傲。看向杨悠雁时,她也是扬着下巴、垂着眼皮,带着俯瞰的意味。
杨悠雁不喜欢这种目光。
可女鬼气场深沉,一看就是厉害角色。她权衡着两人的功夫,拱手道:“原来是刀冢的前辈。我们只是来查刀冢的小贼,没有冒犯前辈的意思,能否容我们过去?”
“贼?”女鬼觉得有趣,“不是你吗?”
“什么?”
“你手中的符牌是我的。把符牌给我,我就闪开。”
杨悠雁觉得奇怪,“你知道这符牌所说的刀,是谁用的么?”
她举起符牌,亮出了上面“长铮”二字。
“这是刀冢唯一一柄抹去了执刀人名姓的刀,可了解过刀宗历史的人,大都知道这柄刀归谁所有。”
女鬼兴趣更浓了,“那你说说,它归谁所有?”
“它——”杨悠雁将女鬼打量一番,猜不出女鬼成型了多少年,便解释着,“这是一百年前,妖界妖尊司晏大人的遗物。司晏大人曾是云唐刀宗的弟子,也是唯一与天族交战的人。她斩杀神界三位降刑者时,手中拿得就是这柄刀。”
“还记得啊。”女鬼轻哼道,“难为八大宗门那群宵小,没对刀宗赶尽杀绝。”
“你是司晏大人?”
“我是它的刀魂。”
杨悠雁愣住了。
刀魂以执刀人的心血凝练,极难成型,千万柄刀中也仅有一二位。
长铮刀如此闻名,说它有刀魂,杨悠雁是信的。
但刀魂随刀而生,刀陨则魂灭。二十年前,师父不是熔毁了长铮刀吗?它的刀魂怎么可能活着?
她笃定道:“你骗我,长铮刀已经没了。它的刀匣锁在藏刀室里,你根本没法出来。”
“是啊。但我既然有办法活着,区区藏刀室奈何不了我。”
“为什么?”
女鬼又笑了,“你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若是平日,杨悠雁早就抓着阿云离开了。
可女鬼实力不凡,她知道跑不掉。长铮刀为妖刀之首,二十年前的熔刀之事更是牵连甚广。杨悠雁素来关注妖族动向,觉得有必要听一听,半信半疑地凑上前。
女鬼道:“你好好看看符牌。”
在杨悠雁摸出符牌的刹那,女鬼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一股极强的气力涌上杨悠雁全身!
飓风迎面狂卷而来,杨悠雁惊得要挡,却发现自己躲不开、跑不掉,只能睁大眼迎接那狂风,看着一切景象扭曲变形,看着女鬼的身影倏然消失。
她大骇道:“你——”
可杨悠雁已经说不出话了。
视线尽头是刺眼而虚幻的光亮,她像被抛进火球中,眼角干疼,只能紧紧盯着那光亮。颊侧传来猎猎的狂风,风口如刀般刮得人生疼。
渐渐地,她听见了凄厉的叫声,像是风,像是乱葬岗中的亡灵,像是大厦将倾时千千万万人的哀嚎。看清周遭的幻象后,她才知这疼痛是真的,叫声也是真的——
干裂焦灼土地上,数不清的人跪伏于地,正向着夜空哭喊祭拜。
天幕遍布蛛纹般的红光,罅隙明亮,好似有岩浆暗涌。
火球从天上坠落,一只接一只地砸入人群,漫山遍野都是烈火。
火。燎原的火,扑不灭的火,四处都是叫人无路可逃的火。屋舍和土地已被火舌吞没,天地漫布飞灰;野狗狂吠,野鸟凄鸣,众生尖叫逃窜。天穹的轰鸣与地面的巨颤呼应,似要将整个世界烧毁。
烈火烧灼的土地之中,忽现一群身着红衣的人。
他们逆着人群,手持权杖,快步上前,跪在了天火最密集的地方。
火光照亮了他们的神色,执着,狂热,却没有半分慌乱。他们像是既知一死仍要赴火的飞蛾,合声念诵着祝词——
“无上神女兮,罪罚可已矣!
三牲兮六畜,奉四时硕谷;
俯首虔享祀,尽献吾所有。
神女兮,罪罚可已矣!
苍生无所属,非子复何求!”
......
低沉的唱诵声仿佛清心咒诀。渐渐的,百姓们如找到了主心骨般,纷纷围跪在红衣人身后。
最外侧的红衣人已经烧成了焦黑的碎骨,他们却熟视无睹地直直跪着,像要用自己的身骨抵抗天意。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纷杂,与火光合为一处,与风声合为一处,与熔炉般的天地一并融化——
就在这时,金光消散,杨悠雁退后几步,眼前一阵眩晕。
她颤抖地抬起手,看见了腕间黑紫色气息。
洞穴中传来大喊,“老大——!”
女鬼抓住杨悠雁的一刹那,极强的气力震颤了山洞。抖落的碎石砸醒了阿云,他没见女鬼,但见杨悠雁一副失了神的样子,先将人晃醒,又看着漆黑无比的周遭哭喊道:“老大,门关上了,我们不会永远困在里面吧!”
“你不会有事的。”
杨悠雁神色复杂地紧盯着自己的手腕。
女鬼不见了,符牌也不见了,四下空空如也。
几丝紫气漂浮在女鬼停留的地方,缭缭绕绕地钻进杨悠雁左腕。
这是妖气。
“但我觉得,我离死不远了。”
像是呼应她这句预判,山道入口处传来巨响。
紧接着,是胆战心惊的呵声——
“是妖气!”
“我就说,他们和妖刀脱不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