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棋子,算计,活傀术,操控……
世间之大,将现在的所有时空秘境、内中亿万生灵都算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些词的含义和背后的肮脏、可怕。但是跟谢重珩联系到一起,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懂。
这些无耻之事,怎么可能跟他的小七有关呢?
七世未凉的热血不改的真心。偶尔醉酒后才会在盟友面前吐露的压抑多年的心绪。全心全意的信任。抛下家族赌上性命、不惜以永世痴傻为代价,去带他离开心魔幻象的情意。直白得不像本人能说得出口的赤诚情话。近乎没有底线的纵容宠溺……
孤苦无助的少年谢七也好,强悍可靠的男人谢重珩也好,整整七世,加在一起漫长到数都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他将所谓的师尊藏在心里融入骨血,隐忍而深沉。每一时每一刻的思念,每一分每一寸的感情……
那么鲜活真实,怎么可能是旁人预先设计好的呢?
凤曦想起当年无尽山巅那场残暴的凌虐后,还是墨漆的他曾经查探过谢重珩的魂魄。
凡人的感情皆由魂魄而生。他看着那个魂魄里生长出的情意丝丝缕缕,密密的线一般,交织成他的身影,覆在其上。二者交错重叠,纠缠融合成一体,早已不可分割。
“我并不是喜欢男人,只不过他正好是个男人而已。除了他,我谁也接受不了。”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很满足,也是真的,心甘情愿。”
“这是我自己的事,没有理由,与什么根源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
……
字字句句,声如雷霆。谢重珩几乎将心都剖给了他看……不,不是几乎。曾经有一场幻象,他是真的活生生将心都挖给了他,魂魄中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是他。
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那不过是受活傀邪术操控而不自知,身不由己,都是假的,骗他的。甚至连那个人,都是别人想方设法给他套的枷锁。
凤曦神识一片茫然,心智像是被今日无数的雷霆劈成了飞灰,又像是下了一场冰封一切的暴雪,白茫茫彻骨地寒凉,几乎要将他的躯壳和生命、思绪都冻结当场。只有活傀术、操控、虚假这样的字眼滴淌着淋漓的鲜血,红艳艳地高悬在顶上。
那么明显,让人想自欺欺人都无从骗起。
不久前凤曦还信誓旦旦地对重伤沉睡的人说,不管当初是因为什么,他也绝不放手。但,但,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因了旁人的设计、指令的操控呢?如果……如果谢重珩他根本就……
他不敢细想那些如果。
喉咙里温热腥甜之物翻涌得更为狂暴,死命想挣脱束缚,摩擦得喉管都火灼般地疼。凤曦却麻木得似乎感觉不到,只是本能地死死压制着。
那人明明已经完全失去意识,木偶般安静地躺在他身后的床上,他却连回头看一眼勇气都没有,像是只要一回头,就会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不得翻身。
“墨漆”匍匐在地上许久,没听到主宰的指令,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
直到窗外再度炸响一道惊雷,凤曦才像是刚刚被惊醒似的,慢吞吞地问他:“凤烨如何就敢算计到这一步?如何就敢确信一定会成功?”
“倘若我到最后也不曾对这个人有什么想法,又或者,我一醒来就先将那把枯骨挫骨扬灰,又当如何?”
仍是一贯的拖腔懒调,幽影不知怎么听出了点闷雷般压抑、深处却蓄积着毁灭风暴的意味。
他依然恭敬地回答:“凤炎和凤烨深谙人性,认为生灵凡有神智者,没有不害怕孤独的。纵然是什么样坚韧强悍之人,终究也会在生命的某些时刻,对寂寞恐惧到骨髓里,从而渴求种种纯粹的感情。敢于设下此局,自然是也是利用了这点。”
“沧泠何其深恨凤炎,尚且逃不过,凡人这样心性天生就有弱点的更是如此。你有一半凡人的血脉,自然难以彻底摆脱这种天性。即使自幼遭逢不幸,痛恨感情,也很难拒绝一份生死轮回都丝毫不变、没有任何图谋的真心。”
“何况活傀术最关键的部分就藏在血祭法阵的阵眼中,那是以凤烨的部分心血所构画。你一身血肉皆由他心血中生成,无论千年万年,终有一天,必然会与受此术影响的人生出感应而动情。无论是哪种感情,他的计划就算成功。”
微微一顿,“墨漆”再说出另一个真相:“自然,你若是饮过谢公子的血,这个过程只会更快。且,除了他和他的转世,你将再不能取用旁人的血获得生机、压制妖性和人性的冲突,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就凭这一点,他的生生世世,你都不会放过他。”
“至于凤烨的枯骨,其实他并没有多少能保存下来的指望。我不过是他计划中可有可无的最后一环。有我从旁辅助,补充完善固然更好,没有我也并不影响太多。”
即使说起自己的来历,说起如何被人安排、利用,幽影依然平静如故,毫无情绪起伏。
“谢氏子弟自来骁勇。如果不出意外,凤烨留给谢女灵的许多功法和兵略,足够谢氏在任何一个凡人时空闯出一片天地。谢氏后人都沦落到以血祭将你唤醒之时,情况必然已经远远超过了凡人所能掌控的范围。”
“你若是不肯接受血祭之人所求,就只能忍受无尽的反噬,终至衰败,再也造不成威胁。但你若是接受,却免不了要卷进纷争,与这些强大的力量对上,大量消耗你的修为,甚至——”
又是一个震荡天地的霹雳砸落,“墨漆”露着枯骨的指掌都在微微颤抖。他将身子伏得更低,方才敢说出后面的字句:“就此陨落。”
“你所说的可能性自然更大,但凤氏一族的人一贯执着,相信精诚所至,天亦不负。”
“自洪荒第一任人皇留下三大秘术、意图解除后世诅咒开始,凤氏又有哪一个人、哪一次计划是有万全的把握?不过都是借天意之势算尽人心,纵然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也绝不放弃从绝境中求胜的希望。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身后的呼吸和缓、平稳,谢重珩并未入睡。但他意识全无,没有任何反应。哪怕飘过耳边的是何等与他切身相关、黑暗脏污到极致的勾当,也不能侵扰于他。
半妖安静地听着,沉默得更久。
当年那些事情中,最不合理、也是他后来一直没想明白的一点:凤烨与谢女灵做了一场绝不对等的交易,但末代人皇岂是会做这种亏本之举的人?
现在凤曦终于明白,那场交易并非以凤烨算计沧泠成功、谢氏跻身世家之列而告终,而是在千万年后的现在,做了最后的了结。
当初他赐予谢氏的所有多出来的恩荣,都不过是提前支付的利钱。终归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对方的后人连本带利地还回去,以永生永世为代价,去束缚这个他亲手所造、很可能会毁灭无数凡人时空的妖邪。
凤曦曾不止一次盼着他们可以一起走到时光的尽头,却原来,这才是两心相许之下,生生世世的真相。
棋局中被人随意摆布的棋子,什么样金石不渝的许诺也好,什么样生死不忘的情意也好,都只是凤烨留给他们的,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他固然终身背负着本不属于他,又注定要他压在他身上的罪孽,谢重珩又何尝不是作为最终承受之人,偿还所有先辈的欠债?
半妖已经有些恍惚了,却仍是不敢回头去看丧失了所有意识的人。
他不敢去回忆整整七个轮回的念念不忘,不敢去回忆山谷小院中那些缱绻缠绵、温情又肆意的日日夜夜,不敢去想如果他的小七还清醒着,知晓了这一切,又将如何对他,不敢去想他一点一滴的心甘情愿和纵容,他一字一句中坦然奉上的赤诚深情。
更不敢稍稍去探究哪怕一点,那里面究竟有多少出于真心,又有多少是出于活傀术操控的身不由己。
凤烨的手段和心计,再没有人比凤曦更清楚。
他一面死死告诫自己,他的心动绝不是因为那些诡异恶心又可怕的邪术,或者说,所谓系出同源、血脉纠缠的感应,一面却不由自主地疯狂运转妖力,一遍又一遍地查探躯体中是否有受活傀术影响的些微痕迹。
他自然什么也查不出来。否则长达七世,前后数千年的时间,以他的修为又岂会毫无察觉?
寝殿中一时只剩三个人的呼吸声。
往生域主宰茫然呆坐许久,最后像是实在想不清楚,真心疑惑地问了句:“他为什么连死都不肯安心去死,反而要费尽心力,留下这么多对付我的手段?为什么当初不索性杀了我?”
“墨漆”自知僭越,却也像是忍不住微微叹息了一声:“自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他根本杀不了你,只能用尽手段牵制你。”
“长命永生对凡人而言,也许是求而不得的福泽。但你自幼经历那些,至今还背负着两族的罪孽与仇恨,活得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却是无法解脱的折磨。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还有正常平和的心态,对天下对苍生更不可能有丝毫仁善和感情,终不免有彻底崩溃、颠狂为祸之时。”
“生灵一定要有执着之事,有心喜之物,有留恋之人,有寄托之处,才会真正对这个世间心怀牵挂。他只是想对你有所约束,不要陷入虚无。哪怕再如何怨恨不甘,再如何冷血狠戾,终究还有个人能留住你一丝理智,不至于毁了无数凡人时空亿万生灵。”
“此番我也只是遵从他的残念,借你受心魔气侵蚀的机会,顺势而为,尽可能地困囿你罢了。”
“咯啦”一声,一只雪白的兽爪抓碎了椅子坚硬的扶手。闪着雪银色森森寒光的爪尖微微屈伸,凤曦心绪震荡已极,竟一时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当年他将凤烨的枯骨刻上活偶人法阵,允它成型,不过仍是因为谢重珩从前六世心心念念都放不下故国。
谢氏簪缨世家,安土重迁,不可能甘心长留在往生域这种幽影邪物遍地、连文明传承都没有的荒蛮异时空,必然会设法回去。真正要彻底救下他们,唯有推翻大昭、打破延续了无数代王朝的旧秩序。
但建立新朝后,却需要一个铁腕手段、冷血无私又精通治国之术的人,去统御、重建战火后满目疮痍的天龙大地。
凡人不是幽影,不受凤曦心念控制。他不想为这些纷繁杂事劳心伤神,谢重珩更做不到这一点。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承继了末代人皇诸多本事的“墨漆”。
然而他再也没想到,当初看来算得上周全的考虑,竟为日后埋下了如此之巨的祸患。
凤曦喉结滚动,勉强压制着喉管里已呈暴|动之势的液体,却唇角弯弯,冷笑起来。
他慢吞吞地道:“这套九死惊魂钉连同这种用法,都是你设法送到他手上的,你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如果我就此撒手不管,你们多少万年的谋划岂非要就此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