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昭明帝所提拔,与六族并无干系,世家们自然更没有必要为着维护他们,开罪帝王。
血溅朝堂,百官惊震,面面相觑,无敢再有劝谏者。
周永嗣几人并阖家老小自此失了踪迹,想来不过被流民极尽凌|辱后分食了。昭明帝一句话将之彻底从天地间抹杀,连史官世家的万藏顾氏都不敢载录一笔。
清剿令就此大力推行,无有任何阻拦。
如今局势混乱,又没有任何像样的情报来源,谢重珩收到的所有消息都严重滞后。传到他这里时,外间往往已经天翻地覆。
他的心脉本就是在抚星城被桥本真夜尽碎后,以江祁,或者说巫祁江的天蚕蛊强行修补而成。平常并无异样,但重伤后过度激荡之下,却终究有些脆弱,呕血呕到昏迷。
幸好那只蛰伏的天蚕感知到栖息之地有损,会自行慢慢修复。只要不死,倒并无大碍。
凤不归给他换了身干净的里衣,好不容易照顾着他醒来,掐着时辰该喝药了,正巧幽影送药到门口。
他起身去接个药的工夫,转回来时,却见青年伏在床沿,一副颓败模样,容色惨淡憔悴,面颊瘦削,气息凌乱,衣襟上血迹宛然。
素衫皓发的妖孽终于拧起一双纤长的雪色秀眉:“你是打算生生气死在这里?若是气死有用,我帮你一把。”
说归说,却仍是扶着他慢慢倚靠在床头,又细心地给他后背垫了两个软枕。
大约是这段时间连外伤带郁结出来的内伤,药喝得太多,谢重珩竟也习惯了那些令人窒息的酸涩苦辛与浓烈气味。
他没管那人的讥讽,就着他的手,连同嘴里的血沫一起,喝水般喝完一整碗苦药,方才强撑着精神,有气无力地问了句:“灵尘现下如何了?”
知道他真正想问的,一是谢氏是奉旨行事,还是阳奉阴违?二是灵尘境内的几个据点安不安全?凤不归也不吊着他,慢悠悠地道:“凤北宸的旨意是:清剿不力者,与逆贼同罪。”
“谢氏若不想现在就跟他撕破脸,成为下一个宁氏,自然只能奉旨。四个据点的幽影都传讯说,搜查日甚一日,他们也只能尽力撑着。”
凤不归给他重新换了件衣服。见他闭着眼睛缓了半天,身心皆苦,他终是软下态度,顺手将那副明显单薄了不少的躯体揽过来,带着些安抚意味地拥在怀里。
伤后一直是他贴身照顾,习惯了他的亲近,谢重珩昏昏沉沉,也不挣扎,脑袋顺从地靠着他的颈窝。
过了会,他像是在低声自言自语:“谢氏位列六族之一,世代镇守灵尘,对抗尾鬼。先祖随大昭圣祖征伐血战,建立王朝,以军功而享累世荣耀,刀锋本该朝向外敌,而非流离失所的自家百姓。如今……”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他们又不是我杀的,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互相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为什么要将这些罪孽都揽在自己身上?”
被人揭破心思,凤不归也不否认:“你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
虚弱轻缓的声音从他颈窝传来:“你们没有姻亲繁衍之说,不能明白,每一个人的不幸,都是一整个家庭所有成员的不幸。”
“死去的那些人,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女、爱人、父母,无时无刻不在被人需要被人挂念,是别人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得他们平安的,是别人日日祈祷能在梦里见一面也死而无憾的。”
凤不归安静地拥着他,碧色眼瞳中不起丝毫波澜。
哪怕跟谢重珩厮混到如今,已是第七次进入人间凡尘,他也很难体会什么叫物伤其类,什么叫兔死狐悲。
他并非纯粹的妖,更不是真正的人,甚至算不上天道法则认可的生灵,却又不是幽影那种全然的死物所化。天下之大,都没有第二个他的同类。
至于他那些所谓的亲人,倘若都还活着,只会互相都恨不得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屠戮躯体、诛灭魂魄,连骨灰都扬了连轮回都断了。
从某些方面而言,凤不归比他的父君沧泠和父皇凤烨更冷血更无情。
纵然以当年沧泠神君心里滔天的恨意,也还能为了维持家族故地的存在,和族群曾经遗留的痕迹,不得不甘心终身受诛妖六劫渊束缚。
纵然以洪荒神界末代人皇凤烨的冷酷,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毫无保留地算计、利用,也只是因为背负着为更多的子孙后代解除诅咒的责任。
但凤不归不同。
他对整个世间都没有半分感情,自然也就毫无牵挂留恋。除了怀里这个人,谁的死活存亡都不值当他放在心上,包括他自己。
他也许可以理解这小傻子的想法,却完全不可能切身感受。
谢重珩并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依然气若游丝地继续道:“我虽没有亲手杀他们,他们却是因我所救之人而死。可我如果不救昭明帝,只会有更多的人落到如他们一般的境地。”
“这些人曾经也是大昭子民,也是安分守己只求养家糊口的百姓。只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遭遇连年天灾、苛捐杂税和一波接一波的战乱后,一无所有,被迫举家流亡他乡。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只求多活一时。”
“王朝的繁盛是剐尽他们的血肉堆叠滋养而成,荣华富贵奢靡享乐却从来与他们无关,但所有的罪孽又全部要他们来承担。生不知为何而生,死不知为谁而死。”
他气息不稳,仔细听时,声嗓都微有颤抖。
凤不归以为他伤重体虚,神识脆弱,也许会忍不住流泪。青年却只是竭力平复着心绪,然后勉强仰头看着他,喘息道:“你同墨先生,是不是都有问鼎大昭天下之心?”
妖孽男人不知他突然主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垂目看了他一会,方才拖腔懒调地回他:“江山社稷,有德者可居之,有能者亦可居之。”
“无德无能之人,只因区区天生的身份,而窃踞尊位,已是大忌。竟还自命不凡,仗着一个天绝道中枢,一心要以微末之智,谋全盘之局,岂不可笑?”
“凤北宸继承了他先祖凤千山的野心,却没有堪匹配的心胸和手段。莫说这个王朝本已风雨飘摇,纵然是何等太平盛世,也只会断送于其手。我们怎么想其实不重要……”
一番话没说完,颈窝处的气息已经逐渐和缓下来。也许是今日又憋了一回内伤,精力不济,谢重珩就这么靠着他,沉沉睡了。
凤不归也就这么抱着人,静静地感受着这乱世中的安宁。
过了许久,他微微侧首,薄唇轻轻在青年瘦到略有凹陷的脸颊上触了触,轻声继续:“重要的是,天龙大地可救,大昭却不可救。”
谢氏骁勇善战,世代为将,镇守一方疆域,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纵然谢重珩竭尽全力,顶天也只能说服他们暂且避入往生域。
龙裔族人,簪缨世家,绝不可能就此留在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文脉、没有传承的地方。他从前以墨漆的身份做的所有布置,都是为了将来能一举打碎桎梏,真正终结谢氏的危机和原有的悲剧。
这个已然腐朽到病入膏肓的王朝,注定要终结于这个时代,甚至是他们亲手所为。
一个王朝的结束,将会是下一个王朝的开端。只要时光没有走到尽头,这片大地上的族群没有尽数灭绝,龙渊时空没有被摧毁,就会循环往复,轮回不休。
风卷着高天的流云几番聚散,空中的血腥味随之飘来荡去。谢重珩的精神稍稍缓过来点,凤不归有时邪性一起,也吸取那些死去之人的血气和流逝的生机。
日子一天天随日升月落寂然滑过,喧嚣的飞星原终于再度安静下来。执行完帝王旨意,宁氏军剩下的人马不敢久留,以免再度招来猜忌,迅即撤离,原路返回星峡海前线。
只留下三千里荒原废墟,尸横遍野,百姓流离。
走投无路的流民聚成小股势力,一时间匪盗横行。然而宁氏不敢擅自驻军,官府力量微弱,朝堂顾及不到,地方名流被剿灭殆尽,再无一支像样的队|伍能维护当地的安宁。
整个飞星原几乎成了三不管之地,有如另一个时空。
宁氏军扫|荡完毕后,帝王仿佛再没有要借叛乱问罪碧血的意思,却也没有放了困守宁氏府的一干人等,而是照此前所言,果然命有司详加查察。
六族关系错杂,虽有不少利益冲突,但从与帝王博弈的角度而言,又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余五族不会眼睁睁看着宁氏倒下,都在竭力从中斡旋。明眼人也都知道,宁氏并没有真正参与叛乱,根本不会查出相关铁证。
自永安至地方,大局似乎暂且稳定下来。
谢重珩却越发不安,仿佛身处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诡异平静中。
昭明帝一心要削夺六族的权柄,可谓用尽手段,当初前往飞星原更是为了提拔徐家取代宁氏,以至于涉险。如今怎能轻易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怎能就此出尽心中恶气?
他的伤势日渐好转,落脚之处又是个废弃村庄,远离郡城,荒无人烟,轻易不会跟外人遭遇。幽影们尽皆放松了些,他却仍旧绷紧如弓弦。
没来由地,他总觉得自己这段时日病得有些糊涂,似乎遗漏了一点关键之处。
安稳日子并没有过多久。沉郁中,打探消息的幽影带回来一条情报:朝堂遣出一支玄甲兵,以加强行宫防御为名,要求入驻太平郡城。
宁氏驻军本就不多,且太平郡确然离行宫不算远,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只得大开城门相迎。
心绪震荡之下,谢重珩当场捏碎了一只茶盏。
他们停留之地是太平郡的边缘,碧血境与灵尘境的交界,但郡城却是通往飞星原的要道。他是惯常带兵之人,如何看不出此事背后的意图和危机。
不要说他,连凤不归都猜到了朝堂打的什么主意。
飞星原一马平川,不设城池,如今更是没有任何兵力和防御,可直通京畿重地长宁府。郡城为朝堂掌控,明显是为了设防。同时被接管的,应该还有飞星原北部的北琅州。
而这两城,都是进入飞星原的门户。
事出突然,根本来不及互通消息,都只以为对方还在宁氏掌控中,少了自己这头也不打紧。又顾忌着永安嫡系和旁系小辈,无法公然同朝堂撕破脸,去强行拒绝。
玄甲兵远道而来,数量有限,只能是为着暂时争取时间,又不会让对方即刻感到确切威胁,说明朝堂后续还有极为迫切的、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和用兵计划。
一切都在严防碧血宁氏进入飞星原。
如此不加掩饰的动作,只能说明一点:悬在宁氏头上的那把锋刃,至此终于斩落。
再往深了想,昭明帝返回永安后屠宗亲、平叛乱,雷霆手段,斩草除根,更大肆诛杀流民,一泄心头恶气。对宁氏却只是申饬,剪除其部分从属势力,未免太过轻巧。
不过都是拖延时日、麻痹天下而已,实则早已在暗中筹划,要一举铲除宁氏。
不出谢重珩所料,很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天霹雳般,炸响在天龙大地上:碧血宁氏,反了。
洪荒神禽重明一族与凡人的后裔、天生臣服于身负朱雀血脉的大昭帝王的宁氏,五兵六族之中原本最不可能反叛的宁氏,数千年以碧血丹心为名镇守一方边境的宁氏,反了。
掌管兵部的司武令、宁氏现任掌执宁松羽的嫡次子,此前奉旨以抚慰使身份前往碧血前线劳军的宁苏曲,不顾永安宁氏所有嫡系族人,与尚在宫中的侍君、嫡亲兄长宁苏月的生死;旁系诸位实际掌握兵权的尊长,不顾所有困囿于王都的小辈至亲的存亡,提调碧血北、中、南三区二十万精锐,举起重明振翅的旌旗,悍然向昭明帝和朝堂宣战。
边界一境叛乱的规模,远非从前的武陵府城之乱和行宫之围可相提并论,差不多等于当胸一刀和皮|肉之伤的区别。
真正的战争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却又早有征兆。谁都知道它不可避免,只是没有谁能说清楚它什么时候降临,更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直到此时,谢重珩终于想起,他忽略了什么。
武陵府城之乱后,宁松羽等人近乎死缠烂打地上奏,不惜冒着触怒昭明帝的风险,将宁苏曲和部分嫡系子弟送回碧血境,原来果然是从那时起就断定家族遭各方围猎,已经面临无可化解的危机,生死一线,试图给嫡系保留最后一点血脉。
临行前,只怕宁松羽已经将他的嫡次子当成掌执,交托了后续种种事宜。
宁苏曲敢反,必然是在碧血宗祠里发现,那些身在王都的宁氏子弟的命灯已然大量熄灭,算得上全军覆灭。
永安重明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