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鹤德香港、美国两地跑的时候,张国荣病情急剧恶化。
他会在发病时给大姐张绿萍打电话,痛苦地求救:“姐姐,我的病又发作了,你过来啊!”
张绿萍后来透露,在患病期间,张国荣会自己跑去出,电话不接,家里人就得出去找他。这是一段多么艰难的时光,张国荣的□□和精神都受到病魔折磨。
到后期,他还把手机号码换了,圈内好友,比如梅艳芳根本找不到他。
可以说,在张国荣艰难的患病期,唐鹤德和张绿萍是他最可以依赖的人。关于张国荣的病情和治疗,一直都是最爱他的这两个人共同商量决定的。但对于抑郁症,不管是唐鹤德还是张绿萍,甚至张国荣本人,都不甚了解。他们已经尽心尽力地了解、讨论,在当时对抑郁症所知有限的情况下做到最好了。
虽然有找医生,也试过各种自救方式,但张国荣病情还是越来越糟糕,他开始忘事,疑心病越来越重,甚至性情大变,情绪不稳。他那么敏锐的人,每当犯病后清醒过来,内心的压力可想而知,他越来越清楚,自己的情况恐怕对外界瞒不了多久了。
张国荣的痛苦,唐鹤德看在眼里,心疼在心里,越发小心地伺候爱人,其实他的情绪也很复杂,有担心,有悲伤,有心酸,有心痛,唯独没有嫌弃,更从未有过任何放弃的念头。
或许在病情严重的时候,张国荣疑心病越来越重,也会怀疑自己这样的病态病容,唐鹤德会不会嫌弃?又或者,他也会怀疑过,照顾病人这么辛苦,唐鹤德会不会厌烦?毕竟,有句古话叫做“久病床前无孝子”,再或许……
在病痛中的张国荣,难以控制自己产生一个又一个消极悲观的想法。
但事实上,唐鹤德绝对不会。在照顾张国荣的过程中,他尽心尽力,再苦再累也毫无怨言,在他看来,这就是他应该做的。
他曾经和张国荣同甘共苦,一同面对所有的挫折,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他心里,张国荣和他是一体的,两人不分你我。张国荣的病痛就应该也是他的病痛,他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已经自觉做得不够到位,又怎么会嫌弃或者厌烦呢?不仅不会嫌弃厌烦,还会更无微不至、不离不弃地贴身照顾他。甚至,能从照顾中的辛苦得到一丝安心。确实,他这样的爱让许多人难以想象、更难以相信,因为他的爱非常罕见、非常纯粹。他后来几十年的坚守证明了这一点。
他什么都愿意和张国荣分担。可唯独病痛这种事情,不论他有多愿意,终究不能为心爱的人分担。
在最后半年,张国荣推掉了所有电影邀约和其他工作邀请,但还有一个放不下的工作,就是他还欠着环球一张唱片。
2002年4月1日,陈小宝安排张国荣与黄耀明合作录制歌曲。由于制作进程紧张,陈小宝后来形容当时的场景就像所有人疯了一样,整个录音棚气氛压抑、低靡,但他还不知道,那时张国荣精神状态极差的背后,是有着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缘由。
由于情绪低落,身体不适,最后的录制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但张国荣尽力配合,一边生病一边录。这种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导致唱片出来的效果不太好,让陈小宝很失望。监制只能想办法弥补,“可以剪,一段一段修一下”。就这样《crossover》在终于制作完成,但在《这么远,那么近》里张国荣的念白水平依旧很高,戏感丰富。
就算在病重时,他对工作依旧尽心尽力,尽量尊重别人的工作期望,不愿给合伙人增添麻烦。只是,他身体状况实在太糟糕,唱片封面上与黄耀明的照片,也不得不让技术人员采用科技合成。
在完成《crossover》后,他还需完成一张个人专辑,所以,在2002年下半年至2003年前3个月,张国荣在患有严重抑郁症的那段时间,他仍然没有停止艺术创作。但这次他实在力不从心了,虽然他一直在努力,和林夕等人断断续续地工作,但到他离开之前,这张专辑也只录了一些,最终无法完成。而这张专辑里的歌词,偏偏又是悲伤的基调较多,尤其是林夕写的那几首歌。
那段时间的他对外界的任何变动都非常敏感,情绪起伏受外界影响很大。当人内心稳定、身体健康时,对一件事的看法会更客观;当人内心不稳定,身体抱恙时,很容易放大一件事的负面影响。换句话说,内心越稳定的时候,受外界的影响就会越小;内心越脆弱,越不稳定的时候,外界信息对他的影响会比平常时放大无数倍。所以,那段时间的艺术创作内容,对他来说,可能是光明的救赎,也可能引领沉沦。遗憾的是,当时的林夕对这种影响一无所知,他在五年后的文章里自己也承认了这点。
林夕说:“对不起,转眼五年,浮生若梦谁先觉,生如夏花众皆知。我知道我自己开始愈写愈沉重,对所有爱他的人,这是不应该的,但正如《我》的歌词所写:‘对世界说,什么是光明磊落’”,我不得不磊落地重提○三年四月一号对我的影响。我很后悔自己把我患焦虑症时的心情尽情写实地描写噩梦缠身的画面,把这样抽象的情状写出來,除了演示文字技巧之外,又有什么意义?在最后一张专辑中写什么《玻璃之情》?花瓣虽然在辞枝飞扬时最美,但如果不能带来平凡的快乐,还凄什麼美,艺什么术,看什么破,看破人如玻璃易碎,是否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创作至上,毫不考虑唱者的状况,听者的感受。我的责任感来得太晚了。”
很难想象,一个身患抑郁症的人,拿到作词的人把他自己“患焦虑症时的心情尽情写实地描写噩梦缠身的画面”时,脑中想到的会是什么?而且这个作词者水平好,可以把这样抽象的情状细致入微地写出来,让唱者快速共鸣,让唱者本就脆弱不安的心更不平稳。
林夕的文字艺术水平确实很高,这和他敏锐的情感洞察力分不开。他在文中特意提到了《玻璃之情》,是的,他察觉到了这首歌不一般的影响。这首预言一般的《玻璃之情》,歌词与张国荣最后的结局有惊人的契合度。
张国荣最怕一旦他病情发展下去,情绪失控状态越来越多,唐鹤德会因为他不再像以前的他而不再爱他(玻璃之情的歌词含义),说到底就是因为幼年缺乏父母的爱,他比较难相信无条件的爱,身体健康时还好,当患病时,不相信无条件的爱对他的影响就完全爆发出来。林夕对张国荣的内心情感需求已经有超乎常人的洞察能力,共情到了这种恐惧,并结合他自己患焦虑症的心情,写了出来。
听了《玻璃之情》和《我知你好》就知道,张国荣的病不是一路向下的,他其实自己也在挣扎,心情是矛盾的,看问题不是一路悲观下去,而是上下起伏。他知道唐对他好,但是越好他就越怕失去。
对比其他歌曲,陈少琪首次为他填词的《我知你好》,张国荣并不满意,他认为歌词写得太负面、悲痛,所以不太喜欢,提议修改歌词。他觉得歌词可以写得正面点,陈少琪很配合,根据他的意见修改,最后写了一篇由张国荣赞颂和感激唐鹤德的歌词。
可以想象,张国荣在对陈少琪描述正面的感情时,是满怀感激地说出唐鹤德为他的付出,这才给了陈少琪歌词的灵感。《我知你好》这首歌的存在,很好地证明了张国荣内心还留存的积极正面的一面。
但重度抑郁症的他,内心是不平稳的,有时候思想是A面,有时候思想又跳到B面。可惜的是,他同样对林夕提过意见,歌词太悲了,让林夕改,而林夕不是陈少琪,他没有改。
如果有人觉得从《玻璃之情》体会不到林夕当时的感悟是张国荣很怕失去爱,那么结合张国荣走后,林夕给他写的挽歌《苦海孤雏》,把两首歌放在一起看,就很清楚了。在当时还对抑郁症不了解的林夕眼里,张国荣是为爱而逝的,是他被病痛折磨下为了不失去爱而做的不得已选择,林夕对他的选择不赞同,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可能也有埋怨唐鹤德没有及时注意到张的想法,疏忽了,以至于悲剧发生。这其实是不成立的。
岁月流逝,到了08年,林夕有了新的感悟,就是他发现自己写歌词,总会指责他人的负心,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是他的东西,不是张国荣的,然而,这些内容在那时那刻对内心不稳定的张国荣很容易造成影响,所以他对自己做了深刻的反思,说对所有爱张国荣的人,他这样做都是不应该的。我认为这里面也包括了唐鹤德,尤其是在 03年唐鹤德痛失所爱,精神严重受创的情况下,看到《苦海孤雏》,想到爱人是因为对自己的爱不够自信,最后选择了先走一步,对他来讲,无异于在他伤痕累累的心口再插一刀。
写到这里,我有些难过。怎么偏偏就是在那种时候,张国荣需要做那张唱片?又偏偏林夕在帮他写这张唱片的歌词时患了焦虑症,还写出噩梦缠身的画面?
难道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曾经想过,如果那段时间和张国荣待在一起工作的是黄霑,以黄霑沧海一声笑的豁达,就算共情到张国荣的恐惧,或许也能用“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这种活在当下的爽朗拖住张国荣。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当时林夕可能也不知道抑郁症的具体情况,直到他后来得了焦虑症(2008年),他才对情绪病有了更深的感受。
患了抑郁症,胃液倒流损伤喉咙影响录歌进度,这让做事追求完美的张国荣更有压力,再加上看着同样患了情绪病的林夕写的描绘焦虑症噩梦缠身的高艺术性歌词,张国荣快撑不住了。他一直在努力挣扎,一直在努力地想继续做个和以前一样可以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
2003年1月,张国荣强做镇定地参加了两次工作,一个是1月17日,出席在沙田马场举行的第25届“十大中文金曲颁奖礼”,上台接受银禧荣誉大奖并发表感言,并和其他歌手齐唱《狮子山下》,结束晚会。20日,张国荣客串拍摄Twins的新歌MV《你最红》,身穿红色皮衣,喜气洋洋扮演“三叔公”一角,还在拍摄现场主动教她们一些鬼马动作,现场的人完全看不出他正处于被病魔折磨的境地。张国荣用他影帝级别的精湛的演技,掩盖了生病的真实情况。
真是让人想不到,他精湛的演技最后是用在这种事情上。
在2月份,他去了泰国两次,和唐鹤德及密友在泰国Fusion餐厅过情人节。在17日,又在曼谷帮苏施黄过生日。他已经病重了,但这一天,他还在为别人制造快乐。苏施黄后来回忆:下午6点多她在酒店门口等车、外出吃饭,张国荣突然从一棵树后面跳出来:“SURPRISE!”由于知道他刚结束泰国旅行,这个surprise更加难忘。苏施黄说她非常认同张艾嘉的话:“他走了之后我们才知道,他在我们生命里创造了多少快乐。”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曾经为身边的人创造很多美好快乐的记忆,友人只道是寻常;待到他离开,身边人猛然发现,原来昔日平常往事并非平常,全因有他,可已物是人非,不能如愿以偿了。
在张国荣最后的那段病情严重的日子里,唐鹤德紧随左右,不离不弃。他也承受了许多外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折磨,从这段时间他被偷拍的照片中可以看到,他比去年明显清瘦很多,脸上也常见疲态与对张国荣的紧张。陈淑芬后来透露,私下里,张国荣嘱咐过她:“唐生因为我的病消瘦得好厉害……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要代我好好地照顾他。”
写着写着,就写到了2003年3月份。对于能接触到的材料,一个也舍不得删,将它们都罗列出来,编织出他最后一个月的行程:
3月7日,娱记查小欣在香港马会会所偶遇张国荣,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唇色淡浅。她问他是否来饮下午茶,哥哥说:“明晚要到红馆出席一个音乐会做嘉宾,正在构思出场时说些什么可以搞热现场气氛。”这时候了,他还在想着以自己的影响力给大家带来欢乐。那一日,唐鹤德陪着他,两人正商量着怎么背好上台说的话这件事,查小欣不由感叹张国荣做事太认真,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但其实,受病魔折磨,他的记忆力也受到了影响,他需要多背好几次才能记得住。8日,他作为第一代百事巨星出席在香港红馆举行的百事音乐家族慈善演唱会,参与了演出前的启动仪式。久未露面的他一出场即引起轰动。这是他最后一次出席公开活动。
9日,张国荣参加朋友的生日宴会,他曾经的私人健身教练陈旭达回忆说:“我坐在他身旁,他有很多话题,我们倾谈了很多。外面正在传哥哥患情绪病,我一点不觉得,哥哥还是以往般开朗,好轻松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情绪或健康有问题。他还跟我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跟别人倾诉,又叮嘱我有心事一定要告诉他。”
张国荣自己饱受情绪病之苦,和别人聊天反倒关心起别人的情绪,善良如他,用自己的最后叮嘱,希望别人不要也受这病魔折磨。
20日,张唐一起去金钟UA戏院观看电影《钢琴战曲》(又译名《钢琴家》)。这是张唐值得注意的一次出行,在这次的照片里,张国荣神态安然,一扫之前出现在镜头下的紧张不安和疲态,心情轻松脸上带笑,仿佛有种下定了决心后知道结果不能更坏了的放松感觉,也许就是这种放松,让他的主治医师误认为他在最后一个多星期有所好转。而照片里唐鹤德的神情就完全相反,走在张国荣身边的时候,神色一点也不放松,眼神总忍不住偷偷瞄着身边人,似乎在确定张国荣到底还在不在,他的忐忑和紧张被定格在那张照片里。
张国荣被抑郁症折磨得很痛苦,或许是做好了决定要走了,不再苦苦挣扎,所以反而显得释然和放松;又或者是,他依旧痛苦和不舍,但为了瞒过别人,他开始演出不痛苦了的样子,毕竟是影帝,演技了得,很容易就骗过医生,甚至骗过导演徐克。
徐克在致悼词里说他最后一个月见到张国荣的日子里,张国荣都表现得十分安祥和霭。看啊,连同行的资深导演都分不出真假了。最后这段时间,他早就不拍戏了,万万没想到,他把演技用在了自己的生活上。可是,他明明曾经说过,他不喜欢在生活中演戏。
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他无奈地在生活中演戏,把他的好演技用来好好地打磨出一个善意的谎言,瞒住了别人,才好实行自己的计划。
只不过,终究瞒不住最亲密的人,在这段被医生认为好转的日子里,唐鹤德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不安和紧张。他似乎知道了什么,他很不安,但他不敢直接问,甚至侧面打听都不敢,他多么怕引起张国荣的警惕,他配合着张国荣演戏,他侥幸地希望自己能看住他。或许,他的内心也遭遇理智和感性的拉扯。
理智告诉唐鹤德,医生说了他有好转,看啊,他确实在笑,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放松的笑了。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性在提醒唐鹤德似乎有哪里不对,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仿佛随时会失去他。又或许,那段时间唐鹤德有过比较极端的想法,如果张国荣真的受不了了,他确实想走了,他就跟着一起走。如此想来,两人一前一后不会分离太久,反倒让人安心不少。
日子又这样过去了几天。26日,肥姐沈殿霞与张国荣相约喝下午茶,两人在香港半岛酒店点了一个小比萨分享,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随后狗仔在仙姐的住所“逸庐”门口拍到他与唐鹤德停车进出,推测二人去探望了仙姐。
29日下午,张国荣与陈淑芬喝下午茶。记者打给陈淑芬想询问金像奖热门候选影帝的情况,陈淑芬便将电话转给张国荣,促成了最后一次电话访问。记者表示张国荣当时虽然嗓音沙哑,但心情貌似不错。他对记者说:“我好了很多,很快会录歌,还会计划做导演呀!”
这是他最后编织的梦,他自己也多么希望能成真。
同日,“2003年预防艾滋慈善晚会”在北京举办,张国荣没有出席,但发了一段文字:北京扶轮社这个十分有意义的活动,我鼎力支持。它将唤醒人们对艾滋病的警觉。这病患在世界每一个角落都迅速地蔓延成灾难!我预祝这个活动成功。
当晚,他与苏施黄一起打麻将。
30日晚,徐克与施南生约张国荣在酒吧聊天,他们希望借由工作转移他的注意力。徐克正在构思新剧本《黄先生》,希望邀请他和一些相熟的友人班底,一起离开香港去外地拍摄。张国荣介意自己的情绪病会影响工作进度,施南生开解他就当是度假,第二天(31日)还将剧本送至他府上。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同一天,张国荣约麻雀友在家中开台,赢了陈洁灵一万元,到这一天,其他人都觉得一切如常。
李婉华在直播中提过自己在2003年3月31日,在沙田马会巧遇张唐在用餐。
张国荣看到李婉华走过来,马上站起来,说:“Hi,婉华。”
李婉华:“Hi, 哥哥,你在吃东西啊,我不想打扰到你啊。但我要移民啦,只想过来跟你say goodbye。”
他一直站着,很有礼貌,说:“记住,做人一定要开心,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一定要开心啊!”
31日,太阳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日升日落,一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