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睦十九年,也是一个雨夜。
楚槿宜刚结束一阵子的云游行医,回到了皇宫。
她知道大哥楚麟祺患有喉疾,便寻回了几株专门针对喉疾的草药。
那夜的雨实在太大,如瓢泼般从漆黑的天空倾泻而下,仿佛天河决了口一般,几乎要吞没一切。楚槿宜拎着药包,撑着伞一路疾行到太子行宫。
“皇兄,我回来了!”楚槿宜喊了一声,却没人应答。
她从进宫门就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晚上连个守门的太监也没有。
这会儿看见内殿竟也黑乎乎的,心道楚麟祺是不是不在宫里。楚槿宜收了伞,屋檐外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狂风裹挟着雨水,肆意呼啸。
楚槿宜尽管撑着伞,身子也被雨水打湿许多,她一推门,没想到门竟然“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她顾不得许多,只想先进殿避避雨。
楚槿宜进了殿,将伞靠到门边,然后检查了下带来的草药。她一路都仔细护着,还好那草药没有被打湿。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了动静,就从内殿传出。
楚槿宜心想难道大哥已经睡了?她于是轻手轻脚地朝殿内走去,果然看见楚麟祺就躺在床上。
楚槿宜这时心生一计,若是将草药摆在皇兄床头,第二日楚麟祺必定会来找她,也不枉她冒着这么大雨,大晚上的来送这一趟药。
于是楚槿宜走到了床边,将药包放在了楚麟祺枕边。
可就在这一刹,她忽然发觉楚麟祺面色不对。
楚槿宜天生入夜后视力不减反增,这时看见楚麟祺面色惨白,嘴唇却发乌,明显是中毒之象。
她连忙抓起楚麟祺的手把脉,却摸到楚麟祺皮肤竟已透凉,而脉象全无。
楚槿宜心跳几乎在刹那间停跳,惊恐万状又无可置信地再次望向大哥的脸。
就在这时,她又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她转身望见一道黑影跳窗出了屋。
楚槿宜忍着巨大的悲痛,毫不犹豫便追了出去。因为刚才逃跑的那人一定就是下毒的凶手,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要为楚麟祺报仇。
楚槿宜在雨中追了许久,看身形她所追之人的轻功并不如她,而且,还叫她十分熟悉。她心中竟升起一个不愿相信的猜测。
在她追到一处杂草丛生、荒败不堪的宫殿时,那道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楚槿宜缓缓走进宫里,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弯腰捡起,是一把做工极为精巧的玉扇。而他们兄妹几人中,只有楚泰会佩戴这种东西。
楚槿宜的猜想得到证实,她心中如坠冰窖,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双手紧握成拳,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可就在这时,忽然从草丛里蹿出一个人,朝着她胸口刺来一刀。楚槿宜迅即躲闪,那刀刃划破了她左臂衣裳,涌出来的鲜血瞬间和雨水混作一起。
刀上有毒!楚槿宜很快便感觉出来。
她这才看清跑出来刺她之人身穿太监衣服,而且仍然举着刀,脚底扎稳了马步,似要同她决一死战。
楚槿宜怒吼:“大胆奴才,你可知本宫身份?”
那太监不吭声,但目露凶光,显然是明知楚槿宜的公主身份,但仍要行凶者。
楚槿宜左臂伤口一直在流血,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而且对方来意不善,她可能没法离开了。
情急之下,楚槿宜大喊:“楚泰,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
雨声轰鸣,四周的杂草狂舞,枯树枝条被雨水压得低垂,在风暴中无助地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也完全吞没了楚槿宜的声音。
毒素迅速在楚槿宜身体里蔓延,她四肢感到乏力,很快便跪倒在地,逐渐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我被抛在荒郊野岭,楚泰应该是想要我被山野里的豺狼虎豹吃了吧。可惜我命大,不但没死成,还给自己解了毒。”楚槿宜道。
听完楚槿宜的故事,喻秋抱起双膝,扭头安静看着楚槿宜的双眼,什么话也没说。
楚槿宜问:“怎么?不信?”
喻秋摇头,轻声道:“心疼。”
楚槿宜又冷哼一声:“谁痛谁知道,用不着别人心疼。”
喻秋道:“所以师姐苦练武功,成了谁也打不过的大将军。”
楚槿宜被喻秋一下点出心事,像是被羽毛挠了下心窝。而她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但楚槿宜只道:“我也想过回宫,向父皇禀报真相。但当时京城传遍了,太子暴毙,三皇子被流放边疆,而我这个公主,也莫名失踪。我们楚家,只剩下他楚泰一个了。”
喻秋道:“师姐是怕先帝承受不了真相的打击?”
楚槿宜沉默片刻,道:“是也不是。我是觉得,那个时候我无论说什么,也杀不了楚泰。”
喻秋道:“那师姐是怎么遇上许大人的?”
楚槿宜道:“我决定离开京城后,就一路往西去,因为一位故人的老家就在雍州。而碰巧在路上遇见许伯伯巡视,许伯伯认出了我。我没跟许伯伯说我是逃出来的,只跟他说我还在云游行医。但也是那个时候,我突然改了主意,我想复仇,就要先学本事。我不仅要会救人,还要会杀人。”
喻秋道:“许大人怎么会允许师姐上战场?而且,许大人应当也知道京城的传言了吧?”
楚槿宜答:“是啊,我以为是雍州还没收到消息,我的谎言蒙混过了关,但后来我才知道,从一开始许伯伯就知道我在撒谎。”
喻秋问:“那师姐还这样信任许大人。”
楚槿宜道:“因为我上过战场,我知道边疆战士每一份功绩都是拿命拼出来的。可朝廷上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所谓的权力,不仅克扣军饷,还随意诬陷大魏真正的英雄。”
喻秋知道楚槿宜说的是许彦泊受他外公牵连一事。他外公受流放后,许彦泊也被罚了五年俸禄,朝廷还专门派了监军太监到雍州府,削弱了许彦泊的职权。
喻秋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师姐的那位故人,可是姓李?”
楚槿宜有些惊讶,也同时面露警惕,看向喻秋,道:“你如何得知?”
喻秋神色有一瞬恍惚,目光移到了其他地方。
因为他刚刚才忽然想起,在皇后宫里看到的那幅画为何那样眼熟,因那画上之人便是楚槿宜。
而李家便是从陇西发家。如今李林炎在朝中任户部尚书,李璇玑为皇后,李家人在陇西的势力也越发稳固。
喻秋再次开口,望向楚槿宜的神色也有了些不同。
“师姐,这个故事,在今日之前,除了许大人,你还同其他人讲过吗?”
楚槿宜似乎是从喻秋眼神中读出了些什么,却又刻意回避道:“没有。只有你同许伯伯知道。”
喻秋却起身,走到楚槿宜身前,蹲下身,看着楚槿宜的眼睛再次问道:“师姐,就没有写信告诉那位故人吗?否则那位故人如何叫家乡收留师姐?”
喻秋的眼神并不锋利,却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似春风拂过湖面,虽不强烈,却激起层层涟漪。楚槿宜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楚槿宜道:“你想说什么?”
喻秋道:“我曾在皇后殿中,见过一幅画像。画中人似乎,神似师姐。”
喻秋在说到“皇后”二字时,放慢了语速。而他也捕捉到了楚槿宜表情里细微的变化。
与此同时,京郊驿馆。
楚云空的剑仍旧没有放下来。
楚云空问:“陛下为何要毒害前太子,又为何要追杀三公主?”
许彦泊半生戎马,面对楚云空这般气势丝毫不慌张,只道:“安王殿下莫要动怒,老夫只是把知道的都转述给殿下,至于真相究竟为何,还得要殿下自行探究。”
楚云空收了剑,却忽然问:“许大人可知恒睦十年,柔然公主为何没有被送回?那场仗,我大魏又为何会输?”
许彦泊闻言,似乎努力思忖了片刻才道:“这场仗已经过去十几年,殿下可得容老夫想想。”
楚云空早听闻许彦泊用兵奸狡诡谲,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他每一句话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被这位许大人的老奸巨猾化于无形。
但也正是这样一位军事人才,才能在十年前大魏败仗后的巨大劣势下,在而后朝廷明显的厌战情绪里,苦苦支撑,花十年时间将柔然牢牢牵制。
终于,许彦泊再次开了口,道:“那场仗开打的时候,老夫刚到雍州不久。听闻自从化金三十年,叶公亲自陪同化金帝出战大败柔然后,大魏与柔然的边境已近十年相安无事。而且柔然皇室都在等待迎接公主回国,还有传言说柔然单于给先帝备了一份厚礼,就等着迎接公主后赠送给大魏,所以当愤怒的柔然士兵攻到我们城楼来的那天,彼时的雍州府甚至还在举办宴席。”
楚云空皱着眉,重复了一遍许彦泊的话,道:“许大人说的可是,愤怒的柔然士兵?但朝中所传,是柔然来信,拒绝公主回国,言语中还夹杂着对大魏的不敬,为的就是挑衅起兵。如若是这样,何来愤怒?”
许彦泊道:“那殿下可想知道,那场仗我雍州兵白白被柔然虐杀数千人后,军中都是如何传的?”
楚云空道:“请许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彦泊的神色不知何时竟逐渐凝重起来,此时张口也是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军中所传,乃先帝贪图柔然公主美色,不愿归还。可柔然公主象征着柔然民族的圣洁图腾,他们因此被激怒,而我军对此毫无准备,才酿成这一场屈辱败仗。不仅如此,还将我大魏与柔然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打破,陷入此后旷日持久的鏖战连年。”
楚云空望着许彦泊的眼睛,北疆数年,他也曾带兵同室韦大仗小仗对战无数,没人比他更懂一名将领在说这些话时的心情。
到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今夜在此处见到许彦泊,绝非偶然。
但楚云空也并未被许彦泊带入到这愤慨的情绪当中,他再一次抓住许彦泊似要传递给他的关键信息,重复道:“许大人说的是——‘军中所传’,那许大人可知晓,柔然公主没有回国,反而被封为鲜妃的真实原因?”
许彦泊望着楚云空的目光没了最初的防备,也没了刚才的肃穆,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欣赏,道:“老夫总算知道,为何老夫在雍州多年,也没人封老夫一个神武大将军,还说老夫用兵阴险,从不敢正面迎战。可殿下在北疆短短数年,北疆战□□号便传遍室韦,甚至连柔然兵都听说了,我大魏有一个战无不胜的皇子。”
楚云空并未接下许彦泊的夸赞,目光仍旧咄咄逼人,等待许彦泊吐露真相。
许彦泊抚了抚胡须,道:“殿下的这个问题可难住老夫了,老夫彼时远在边疆,如何知晓朝廷的真实情况?不过——”
“不过什么?”楚云空问。
许彦泊道:“不过,老夫只是觉得,先帝娶公主,也许并非贪图美色。”
楚云空道:“说下去。”
许彦泊道:“陛下自小便受叶公教导,三十岁即位,叶公退隐前,已将朝廷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并留下老师辅佐,只要一切都按照叶公的设计来,我大魏百年积业可续、千年大计可期矣。可是作为一国之君,还是叶公一手栽培,想必先帝一定有许多雄才大略,却苦于叶公所布之局,无法施展啊。”
楚云空道:“许大人的意思,是父皇留下柔然公主,是为了破局?”
“呵呵呵……”许彦泊道,“老夫可没有这样说。而且叶公布的局,岂有说破便破的道理?况且,叶公还为我大魏留下了一个人。”
楚云空听到这里,目光陡然锋利,对许彦泊道:“一派胡言!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之人。口口声声叶公、叶公,统统是自欺欺人。”
许彦泊这时目光里闪过一丝狡黠,稍缓才道:“王爷如此动怒,是否因为一个人?”
楚云空对许彦泊再次开口,字字如钟:“许大人,本王不知你此次回京有何目的,但喻秋不是什么叶公传人,更不是什么救世主,他只是他自己。”
***
玉福宫。
闪电划破夜空,宫殿一砖一瓦都被映照得金碧辉煌。
可短暂的光亮过后,殿宇立刻化为漆黑一团。只是在漆黑的雨幕里,不约而同来了两个人。
楚云空跟楚槿宜不约而同返回玉福宫。
两人在殿门前遇见,姐弟俩多年未见,楚云空第一句话却是问:“喻秋呢?”
楚槿宜冷哼一声:“你要担心人家,来这里做什么?”
楚云空沉下眉心,却没有应答。
他之所以会返回玉福宫,一来是担心楚槿宜卷土重来,二来,是他也想知道当年楚麟祺之死的真相。
楚云空和楚槿宜并排入了大殿,殿内没有点灯,可两人都听见了从与内殿另一侧的偏殿发出来的声响。
楚云空和楚槿宜交换了一个眼神。
玉福宫入夜竟无一人把守,而且今夜才刚刚经历过刺杀一事,实在蹊跷。此刻内殿床榻之上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声,那么在偏殿之人,究竟是谁?
楚槿宜从怀里抽出火折子,将桌案上一排烛台点亮。忽然,从偏殿里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
两人看清,那人竟是楚泰。
楚泰只穿了一件中衣,眼眶黢黑,像是许久未曾入睡过一般,神情疯癫,怀中却紧紧抱着那块藏于暗阁之内的灵牌。
楚槿宜欲上前,却被楚云空拦住。
楚槿宜道:“三弟既已知道真相,就不想给大哥报仇吗?”
楚云空道:“我要听陛下亲口承认。”
楚槿宜这时又看了一眼楚泰的面色,皱眉问道:“他怎么了?”
楚云空缓步上前,但楚泰似乎并没认出他们两人,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脚下虚浮,目光涣散,嘴角还不自觉抽动,口中念念有词,但叫人听不清内容。
“陛下?”楚云空轻唤了一声,又道,“皇姐回来了。”
楚泰闻言,缓缓抬起头看向楚槿宜,忽然,他瞳孔放大,充满惊吓,大喊道:“鬼!鬼啊……我没杀你、没杀……没杀!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楚云空抓住楚泰胳膊,把住了他脉搏。楚泰脉象十分混乱,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也像是服用过药物所致。
楚槿宜却趁机从楚泰怀中抢走那块灵牌,楚泰立即失控地浑身抽搐倒地,楚云空蹲下封住了楚泰穴道,叫人稍微安静下来。
楚槿宜将灵牌正反翻转都没有找到任何字迹,可是她发觉有几处掉漆的痕迹,便用剑鞘用力去磨灵牌上的厚漆。
就在漆一点点被磨掉之后,她猛地眼眶睁大,喊道:
“三弟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