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北面的沧州城外,一行车队顶着微凉的晨风缓缓前行着。
这是鉴察院四处的人马,而车队中央被人严加看管的囚车里,关押的正是京都里最有名的花魁———醉仙居的司理理姑娘。
鉴察院行事果然雷厉风行。四处的人手千里奔袭,竟是一直追到了庆国的边境处,这才将马上就要外逃成功的司理理拿下,然后一路返京。
前方低矮的小山丘上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虽说人数不多,却个个持着弯刀,□□骑着高头大马。
鉴察院的队伍只有不到二十人,而对方却是好几十人。这样一看,似乎优势无论如何都不在鉴察院这边。
至于山坡上赫然出现的那队人马,则是庆国北部边陲的马贼,向来以一些烧杀抢掠的生意为生。可不知怎的,他们却能躲过州军的耳目,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离京都不足五百里的沧州!
囚车内,司理理的脸色变得煞白,双手无意识地紧紧绞在一起。她知道如果自己落到了对方的手里,一定会被残忍地灭口。
那队马贼杀气腾腾地从山丘上冲了下来,整整齐齐地亮出了弯刀。
鉴察院的人已经在囚车旁边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惊惧或是慌乱的神色,只有肃然与平静,仿佛他们已经根本不在乎生死了一般。
“预备!”
领头的四处官员忽然喊了一句。
随着这一声令下,那些鉴察院官兵竟是不知从哪里取出了弩箭,十分整齐划一地瞄准了前方的马贼。
“射!”
鉴察院用的是杀伤力很大的连环弩。一个“射”字一出,几十支弩箭同时射出,速度极快地破空而去,狠狠地扎入对方骑兵的血肉中。
数声无力的闷哼过后,已经有好几个马贼从马上栽下,重重摔在了地上,带起一片尘土。
其余的马贼大惊,只得临时改变了战术,改从两侧包抄过来,意欲将囚车围在中央。
显然,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因为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囚车后方的山坡处,埋伏的正是五处的黑骑。
如黑云压阵般,黑骑沉默地持枪杀了过去,长枪所至之处,马贼纷纷应声落马。
黑骑的战斗力果然恐怖。不过须臾之间,那些马贼便全部被消灭干净。除了那个先前在前面领头进攻的,再没有一个活口。
一只苍白枯瘦的手轻轻将车帘掀开。陈萍萍扫了一眼前方烟尘四起的原野,望着那名慌乱驰马逃走的马贼首领,轻声问道:“没出什么问题吧?”
老仆人答道:“跟咱们安排的一样,宗追已经去了。”
陈萍萍颔首,却忽见前方的山丘旁又有一匹灰马疾驰而过,隐隐约约能看见马背上的人影。
陈萍萍蹙眉思索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王启年……看来范闲那小子,事情办得还是有点眉目的。”
李瑶兮就坐在陈萍萍身旁,她好奇地伸出半个脑袋盯着前方那个远去的人影,然后缩回脑袋,兴致缺缺地问道:“还有多久能到啊……”
陈萍萍转头道:“今日下午。”
“啊……”李瑶兮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皮,叹道:“本姑娘坐马车都快坐吐了……”
陈萍萍戳了戳她软软的脸颊,嘴上却毫不留情,道:“坐马车和自己用轻功回去,你选一个。”
李瑶兮闻言,一手打掉他的手,别过脸去哀嚎道:“本姑娘人美心善温柔可爱仙气飘飘,为什么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啊啊啊!”
陈萍萍丝毫不心软,面无表情地道:“谁让咱们有任务,不方便坐船呢?”
“陈萍萍你这个大坏蛋!”李瑶兮恶狠狠地瞪着眼睛说道。
只是她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睛本就很大,瞪眼时不仅没那么凶,反倒十分可爱。
陈萍萍望着她精致的侧颜,还是忍不住安抚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不喜欢乘马车,还特意吩咐老齐备的最宽敞的车,让你能舒服些的。”
这马车确实比平日里李瑶兮乘的要宽敞不少,一个人横躺在里面都绰绰有余。
见陈萍萍如此将自己的事放在心上,李瑶兮心头有柔软的触动,不觉又扭过头来,低声道:“哼,看在你这么周到的份上,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地再坐一天马车吧。”
声音很轻,语气却极其傲娇,正是她一贯的风格。
老仆人就坐在马车的另一侧。他无可奈何地望着自家老爷和李瑶兮,心里默默哀叹,为什么自己偏偏要上这辆马车……
但是他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得装作假寐,闭着眼睛靠在马车上,尽量把自己的身子缩进去,免得打扰了那边厢的两位。
车外的晨风夹杂着微微的凉意。李瑶兮不由得往陈萍萍身边挪了挪,信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太阳就这样不慌不忙地缓缓爬升着,懒洋洋地爬至天空的至高点,取代了先前凉丝丝的风。
午后的马车内闷热难言。李瑶兮身下铺了张芙蓉簟,懒懒地倚在车厢内,半寐半醒,身上嫣红色的罗裙肆意铺陈着,乌发半披在肩头,几枚珠花松松地扣在鬓间。
而陈萍萍,则是一改往日模样,持着一柄团扇轻轻为身边的人儿扇着风。
若是这一幕被朝中的那群文官看见了,估计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然后赶紧拿去编写花边报纸,再将价格从本来就很贵的一两银子提高到二两。
李瑶兮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又往陈萍萍身边靠了靠,然后半阖着眼睛再次睡去。
马车上悬挂的竹帘低垂着,将刺眼的阳光尽数隔在了帘外,却无法一并挡住席卷而来的暑气。这样炎热的天气,就连陈萍萍的额角都微微沁出汗水,将膝上的羊毛毯暂且扔到一旁。
马车轻轻颠了一下,想必是硌到了地上的石子等物。李瑶兮睁开迷蒙的睡眼,将鬓旁一个马上就要滑落的红宝石珠花取下握在手上,龇牙对陈萍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醒了?”陈萍萍对驾车的鉴察院官员有些不满,却偏生还不能因为硌到石头这么一件小事责怪对方,只好为李瑶兮擦拭了一下双颊上的汗水,道。
“嗯,”李瑶兮应了一声,拿过陈萍萍手中的团扇自顾自地扇起风来,道:“好热。”
李瑶兮鬓角的几缕濡湿了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令她有些不适。于是她便将如云般的青丝全部散了下来,重新为自己绾了个少女发髻。
将钗环和珠花重新细细簪好,李瑶兮这才轻轻掀开竹帘向车外看了看,却见马车已经行上了官道,两侧尽是翠色欲滴的青树,显然离京都已经不远。
有阳光洒在李瑶兮瑰丽夺目的嫣红色衣袖上,像是为其织上了一层繁复的金色云纹,如傍晚时分天边的金红色流霞,是一种纯粹、不加掩饰的瑰丽与柔美,一如她此刻明快的心情。
陈萍萍对她确实很好很好,这令她感到很高兴。
想到此节,不禁回首对陈萍萍俏然道:“咱们可先说好,虽然我现在有别院住了,但还是会时不时地去陈园蹭饭吃哦!”
“蹭饭可以,不许再搜刮我的东西。”陈萍萍装作严肃地说道。“依照你的性子,岂不是多来几次就能把陈园搬空?”
“哎呀,还是萍萍了解我,一眼就知道我想干嘛。”李瑶兮小意说道。“不过陈院长心怀天下、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计较的,是不是呀?”李瑶兮声音软糯地道,结尾处还特意拖了长音,再配上脸上不怀好意的“邪恶”笑容,怎么看都不像个小仙女,倒像个……女无赖。
只是熟悉李瑶兮的人都知道,这正是她的一种搞怪方式。
而陈萍萍,显然是很熟悉李瑶兮性格的人之一。
所以他从未怪罪过李瑶兮的无礼,今日也是一样。
“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自然就算是不对也能被你说成对的。”陈萍萍淡淡微笑着,说道。
小仙女又如何?有些小仙女,恐怕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调皮捣蛋了。
马车行至京都的正阳门下。京都守卫的官兵对这辆黑色的马车已经十分熟悉,根本不敢上前索要入京的文书,而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地直接放行,倒是省了很多时间。
“看来陈院长的威慑力不小啊!”李瑶兮倚在车内,随口打趣道。
这话说得不假。马车一路行驶在京都的大道上,而街道上的百姓看到这辆黑色的马车都是忙不迭地纷纷避让,甚至连正眼瞧一眼都不敢。
李瑶兮在心中无奈地叹息一声。鉴察院阴暗的负面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怕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改变的。
正如要从根处改变这些百姓们的思想,非一日可成,而是要润物细无声地在潜移默化中改变。
“哎对了,咱们不是应该回陈园吗?为什么还要进京?”李瑶兮忽然反应过来,不解地问道。
“先回鉴察院。”陈萍萍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再说了,今日陛下是一定会召我入宫的。”
“呵呵,他是不是闲的,成天让你进宫。”李瑶兮表示很无语。
“在京都还是慎言比较好。”陈萍萍不咸不淡地提醒了李瑶兮一句。
“知道知道,我也就敢和你这么说。”李瑶兮扮了个鬼脸,保证道。
“你不回落花别院?”陈萍萍询问道。
“不着急嘛,还是先跟你待着比较好。”李瑶兮说道,一点也没有想念自己那三个下属的意思。
这个年代通信极为不便,往往一封信隔着十天半个月才能收到。所以李瑶兮在江南的时候并没有往落花别院寄信,完全与无羁三个人断了联系。
但是她并不担心。有他们三个在,想必落花别院一切都好。无羁在日常事务上很上心;无痕武功最高,为人又很沉稳;无染心细如发,做事细致入微。有这三个人在京里,李瑶兮很是放心。
至于她自己嘛……只需要负责打扮得美美的然后出去惊艳四座就可以啦!
李瑶兮忽然觉得,有三个动不动就和她互怼的下属也挺好的……至少人生不再寂寞如雪。
鉴察院还是原来的模样。方方正正的院子和围墙,灰黑色的砖与瓦,还有石碑上金光闪闪的字迹。
在院子里匆匆行走的官员也还是老样子:清一色的黑色官服,死气沉沉的面容,或漠然或肃穆的神情。
但是见了那辆黑色的轮椅,他们都恭敬地躬身行礼,又目送着轮椅离开,眼神中满是敬意。
四处主办言若海被召来时,陈萍萍刚刚在书房安顿下来,正靠在轮椅上喝着新端上来的茶水。
“院长,”言若海快步走了进来,“您找我?”
陈萍萍放下茶杯,点头道:“四处的人手在京都应该有不少。”
“是,院长。”言若海应道。“要不要召那些在各处府邸盯着的人回来?”
“不必,”陈萍萍答道,“司理理已经押回来了?”
“是,还是关在了鉴察院的大牢里,没有送去天牢。”他迟疑了一下,问道:“院长,要不要上刑?”
“不用,先关着就行。”陈萍萍说道。“告诉牢头,审问也先缓一缓。”
言若海应下,又犹豫着问道:“若是不审问……”他有些猜不透陈萍萍的想法。
陈萍萍靠在轮椅上,闭目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今晚自然会有人来。”
饶是言若海向来冷静稳重,此时也不免吃惊,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询问。
“以后你们自然会见到他。”陈萍萍挥手制止了言若海的发问,道。
“是。”言若海行事一向很有分寸,闻言也没有再多问。
他哪里想得到,陈萍萍不仅预料到了这一点,而且还准备去偷听……
“牛栏街一事,让八处多做些文章,就说是和东夷人有关。”陈萍萍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这个黑锅丢到了东夷城头上。
李瑶兮在旁边有些想笑,毕竟东夷城和四顾剑似乎一直就是一个为背锅而生的存在。
有一位年轻的一处官员走了进来,禀报道:“院长,宫里的侯公公来了,宣您现在入宫。”
陈萍萍只是沉吟着,可言若海知道自己得表个态。
于是他拱手道:“既然是陛下传召,属下先不耽误。”
“我陪……您……一起去。”李瑶兮主动请缨道。
她才不想让陈萍萍一个人入宫面对庆帝,尽管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跟去的必要。
可陈萍萍却淡淡瞥了她一眼,不容置喙地说:“你回落花别院。”
李瑶兮有些惊讶,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