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翠娥碗里的鸡腿,最后还是在蒋君的“监督”下,吃了下去。
她也知道自己的儿媳妇是好意,只是一时半会有些转不过思想。
“哎,到底是年头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了。”
要说钱翠娥有些老思想,但绝对是好婆婆,即使和蒋君意见不同,也绝不在孩子面前表露出来。
她让蒋君去陪着两个孩子玩,自己和两个女儿在厨房里收拾着,也没说儿媳妇的坏话,只是感慨了一句。
“我倒是觉得嫂子说的对,”何白露手上刷着碗说道,“大家都考虑要照顾小的,把什么好的都留个孩子,留给最小的孩子。时间长了,就怕孩子当成理所当然的事,也没什么感恩的心了。”
“都说尊老爱幼,妈你之前光顾着爱幼,现在也让孩子们尊尊老吧。”何白露是真的觉得蒋君的想法对。
一直以来,她潜意识里也认为要把好东西让给侄子侄女,这次嫂子的话让她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第一次意识到了事实上的民主平等。
她也不是在乎一个鸡腿,只是觉得嫂子做事让人心里舒服。
就连何小满这次都难得的站在蒋君这边,她端着盆进来,插嘴道,“妈,我觉得她做事比你公正。”
“小时候有点好吃的,你都要送给爷爷,剩下来的也给了白露,就我是第二个孩子,上有老下有小,最吃亏。”
钱翠娥没想到今天的事还能引发多年前的检讨。
大让小,她从来没意识到自己办事不公正,此时被孩子当着面不自在的张张嘴,为自己开脱道,“那不是……家里穷,东西少吗!”
何为民排行老二,家里还有一个老父亲。他早年打仗不在家,后来又牺牲在战场上。
老爷子觉得二儿子家里负担重,不忍给他们添麻烦,再加上农村养老要跟长子走,他随着何大伯一家住在山脚下。
虽说不住在一起,但是钱翠娥却不能不替丈夫尽孝。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最多是长子捉条鱼打打牙祭,钱翠娥一般将一半的鱼送给老爷子,另一半留给自己家吃。
半条鱼肯定不够母子四人分,她不吃,大儿子懂事也不吃,只剩下两个小的分。
她心疼何白露年纪小,又是遗腹子,分鱼肉的时候向来是多分一点。
“东西少不是借口,不平分就是你做事不公平。”何小满想到小时候不公平的待遇,仍是气呼呼的指责道。
钱翠娥没想到十几年前的事,叫二女儿记恨道今天,她忽然明白了蒋君的用意。
想想小时候小满也是乖巧听话,和白露亲亲热热的,就是因为自己处理事情不公平,才叫她越来越叛逆,姐妹之前起了隔阂。
要是英英长大了也和小满似的,她可真是后悔也来不及。
想到这里,钱翠娥叹了口气,第一次向二女儿低头,“行,妈妈承认以前是我不对,我以后对你们一定一公平。”
她第一次道歉,语气有些别扭,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道歉的不自在,何小满这个接受道歉的,也有些别扭。
她抿抿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困扰她多年的心结突然解开了,她却一时难以释怀。
看着母女俩僵硬的局面,还是何白露出头打圆场,“姐姐,我也和你道声谢,谢谢你小时候让着我。小的时候你让我,现在大了我让你。”
不管怎么,她作为童年的得利者,对姐姐的委屈感到抱歉。
“下次再分鸡腿,我的让给你吃,你吃两个。”何白露说着俏皮话,拉着何小满的手,哄着她道。
“谁要你的鸡腿。”何小满胀红了脸,一甩胳膊跑了出去。
何白露看着姐姐的背影,转过头故意问钱翠娥,“妈,你现在觉得嫂子的要求很有必要了吧。”
钱翠娥叹了口气,这次真心实意的点点头,“妈是老思想了,这教育孩子的事还是要听你嫂子的。”
她现在对何小满抱有歉意,就连她不听话老往知青点跑都能原谅了。
她心里反思,是不是小时候对何小满的关爱太少了,才让她总是和自己对着干。
蒋君不知道自己分鸡腿引出了母女俩对往事的反思,她只觉得家里的气氛有些奇怪。
但是人家亲母女之间的事情,她也不好插手。
一家人除了蒋君母女三人之外,别别扭扭吃了顿晚饭。
何小满收拾完,照例出了门,难得是钱翠娥这次眉头皱了皱,却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蒋君看了看别扭的婆婆,眨眨眼睛,却没有多嘴。
她正哄着两个孩子玩,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喊,“钱妹子在家吗?”
钱翠娥看看墙上的挂钟,有些奇怪的念叨一句,“她怎么过来了。”
她趿拉上鞋,边走边喊道,“在家呢,在家呢。”
蒋君看她迎出去,在院子和人寒暄了两句,就带着客人进来了。
来人头发花白,身体微微佝偻,像是一根弯曲的竹竿,和前面面色红润的钱翠娥形成鲜明的对比,蒋君的第一印象便是这个人身体有些不健康。
“咱们村的妇女主任韩主任过来了,你们快叫人。”
“韩主任。”蒋君和何白露一起叫道。
韩主任看起来七十岁的年纪,未语先笑,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和气,“别听你妈的,这是故意挖苦我呢。”
“叫什么韩主任,叫奶奶。”韩主任嗔怪的瞪了钱翠娥一眼,走到蒋君身边,拉着她的手亲切的道,“侄孙媳妇身体怎么样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得好好注意身体,之前你生的这场病,别说把你妈吓得够呛,我也是担心的不行。”
“鸿祎不在家,你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帮着你婆婆把这一大家子撑起来。”韩主任拍了拍蒋君的手,体贴的关怀道。
钱翠娥也不是笨人,对韩主任的来意猜到了七八成。
她交代何白露领着两个孩子去自己的房间玩,顺着韩主任的话头往下接,“可不是吗,你说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鸿祎交代,怎么和亲家交代。”
“不说别的,我就是为了两个孙女孙子也得好好照顾她啊,这没妈的孩子过得什么日子,咱看得还少吗?不是我信不过自己的儿子,这老话说得好,宁要要饭娘,不跟讨饭爹,谁能和亲娘似的对孩子好啊。”
钱翠娥一边说着一边坐在韩主任身边,像是拉家常似的抱怨道,“今天的事可把我气坏了,你说我家小君好好的从胡三门前过,被她编排这么一通,这不是欺负人吗?”
“小君这发热刚好,身子骨还没养好呢,要是今天晚上再发热,有个三长两短的,看我不把她家房子给点了。”钱翠娥一拍大腿,气愤的骂道。
她能独自一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也不是让人随便捏的软柿子,半真半假的威胁着。
大家在一个村里生活了三十多年,都互相了解,韩主任也知道她真能干出来,连忙表态劝道,“你们邻里邻居住了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嘴上向来没有一个把门的,好的坏的张嘴就胡说,你怎么还能和她一把见识呢。”
她今天来是化解纠纷的,可不是结怨的。
“要我说啊,你这事办的漂亮,管她要了一只老母鸡。咱现在有规定,一家就能养两只老母鸡,家家看得和命根子似的,这次可把胡三家心疼坏了,”韩主任说的也是咬牙切齿,好像和钱翠娥一个鼻孔出去,“就要让胡三家的长长记性,看她下次还敢不敢。”
钱翠娥听了挑挑眉,一听话头就知道,胡三家去找她告状了,她老人家过来和稀泥了。
果然就听韩主任接着说,“不过翠娥啊,你也听我一句劝,咱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是几辈的邻居了,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可别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都和你爹娘一个年纪的人了,都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有什么说不开的事啊。我知道胡三家这次办的事过分了,但是咱要这一只老母鸡也有点欺负人了,现在谁家里不指望着这鸡屁股下点蛋换点油盐吃啊。”
韩主任摆出长辈的身份,在道德上占了天然的优势,让钱翠娥反驳的话噎在了喉中。
她有心反驳,但是看着自己公公婆婆一辈的老者,怎么也要卖韩主任一个面子。
“韩主任,我不知道别人家看不看重这老母鸡,但是我家要是想吃鸡也不是吃不起。”蒋君看着自己婆婆吃瘪,把话头揽了过来。
钱翠娥顾忌着韩主任的辈分交情,蒋君才不在乎,她是刚嫁过来没几年的小媳妇,和韩主任可没什么感情。
蒋君这话不是为了炫富,“我家里一个烈士,一个军官,承蒙国家和组织照顾,吃喝还是不愁的。我们家也不缺她这一只鸡,实在是胡大娘这事做的太过了。”
她摆出自己的身份,扯着虎皮做大旗,“我和我婆婆都是本分人,要是咱们邻居家吵吵嘴,我们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但是胡大娘却侮辱身为军属的我。”
“我自己的名声我是不在乎的,但是我却不能不在乎军人的名声。我们家何鸿祎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咱们这些被他保护的群众不知道感恩就算了,怎么还能玷污他的名声呢!”
蒋君使出自己全部的演技,憋得眼睛微微泛红,抓住韩主任的手,声情并茂的说,“韩主任,我们不能让英雄流血流汗再流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