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作之助要前去赴他朋友的约——一场告别聚会。
他很快要离开横滨这座城市了。
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出生地是哪里,但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横滨度过,因而,他也可以算作是一个横滨人了。
他对这座城市的感官很复杂。
她既包容了在此地挣扎求生的人们,却又不对他们施以更多的慈悲。
既痛恨于她的残酷与冷漠,又感激着她的宽容。
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应当是对她的最好的写照了。
虽然这应当也只是人类对于死物的一种多余的情感寄托罢了。
有情人,无情物。
但织田作之助也从未想过他还有离开她的一天,他以为他会一直在这里挣扎着,直到某一天死在某场斗争里。
他以前是杀手,现在是黑手党。而这两个职业,都不是什么很和谐的职业。即使他已经决定向善去,不再杀人,但因为他过往的罪孽,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选择投身黑手党。
不过,加入黑手党对于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很勉强的事,这个选择还是他的朋友——太宰治帮助他做出的。当时织田作之助被一些麻烦事缠身,导致原有的工作无法继续做,再找合适的也不容易,于是太宰治便引导他进入了港口黑手党,这在那个时候已经算是很好的选择了。
但时移事异,这份工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能算是好选择了。
然而黑手党并不是一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这个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织田作之助在黑手党工作,但他又秉承着不杀人的原则,所以即使他以前是有名的少年杀手,但他一直在干的其实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工资也还算凑合。
对于一个年轻的单身男性来说,这份工资完全足够他过得很好,但出于善心,织田作之助还收养了五个孩子——他们都是在战争中成为孤儿的不幸之人。
如果织田作之助没有收养他们,他们最好的去处可能是孤儿院,但横滨的孤儿院并不是一个温馨的地方。横滨因为是租界,政府势弱,当地势力混杂,多个黑手党盘踞,外国势力也一直有在试图插手,甚至当地的黑手党其中就有一些是受命于外国势力的。总之,情况一直不明朗,大环境如此,无论是哪里都不好过。
再次些,可能是到贫民窟里去。横滨有一个巨大的贫民窟地带——擂钵街,此处是因为一场不明原因的爆炸形成的,但它由于各种原因并没有被维护修缮,而是保持着一个巨大的坑洞停留在了横滨——就像一个巨大的疮疤停留在了本就不算十分光鲜的躯壳上。擂钵街原本有一个未成年人互助的团体“羊”,里面都是流浪儿童,如果这些孤儿可以加入这个团体,也是不错的去处——也许比呆在孤儿院里还好?
但这个组织现在已经解散了,这些孤儿如果现在再流落到擂钵街去,也只能成为真正的羔羊,他们稚嫩的角对不怀好意的人不痛不痒,他们在那里只是一块会行走的肉罢了,猎人们随时都可以从他们身上取食。这里的猎人,不止是指外界的黑手党等——黑手党们有不少和“人”有关的买卖,还有同在擂钵街求生的成年人,或者还不是成年人,只是年纪比较大的孩子罢了。就算没有外界的觊觎,这些苦命人本身也在互相侵压,这并不是说他们的本性为恶,而是这世道没有给他们做好人的机会。
而最后的,也是最糟糕的下场,可能便是直接死去了。
不过,如果要他的朋友太宰治来想的话,可能会觉得与其沦落到那种不堪的境地,不如死了算了,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
——在见识到这世间的诸多污秽之前,便已经安详地死去,这对于太宰来说,可能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总之,他不忍心看到那样稚嫩而天真的生命就此消亡,于是将他们笼入了自己的臂膀护佑之下。
而这使得织田作之助的生活变得拮据,钱包突然多了五个孩子的支出,一下子就瘪起来了。虽然他的朋友们也有在明里暗里表示过愿意支援他,但织田作之助不肯接受。朋友的好意他可以接受,但钱财上的事还是免了,这并非是与他们生分,而是收养孩子的决定是织田作之助自己做下的,并非有人去逼迫他,所以他要自己承担这个后果——无论好坏。
但这样的境况绝非长久之计。织田作之助指的并非是经济上的问题——当然也有一些,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问题,现在最紧要的是,他的职业问题。
众所周知,黑手党是一个黑色职业,这里几乎没有好的东西,撑起这个词汇的是血腥、黑暗、利益、暴力、侵轧等等,而这些被收养的孩子们也不可避免地知道织田作之助的职业,甚至有的已经被影响了。
孩子的第一个偶像往往是父亲,这句话很有道理。但织田作之助自认为并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他即使尽力给了这些孩子好的生活,但由于他的职业,他也无法照顾到方方面面,以至于当他意识到他最大的孩子幸介——很幸运他长成了一个活泼的男孩,他居然梦想着以后长大了也要学着他的父亲一样进入黑手党后,他开始感到头疼——或者说,后悔。
‘我给这些孩子带来了不好的影响。’织田作之助这样想,‘我当初收养他们,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
一个正常的孩子,是绝对不会想着要去成为一个黑手党的。
但这也只是他模模糊糊的想法,他虽然有想过改变,但他并没有什么好的主意。
‘如果我离开港口的话,幸介他们的生活才是真正被毁了吧……’于是织田作之助放下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他们的后半生不能一直处在追杀之中。’
但他的朋友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这是他在这混沌人世中得到的难得的珍宝。
他们——太宰治与坂口安吾,合伙一起将他从港口黑手党这个黑暗的母亲腹中刨出了,即使他们也是这位黑暗的母亲的孩子。
织田作之助不清楚他们的计划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展开的,但当呈到他面前时,已经是几乎完备的状态了。
第一次透露这个想法的,是太宰治。
这个人选很令织田作之助意外,因为太宰治是一个混沌的人。他就本性来说,应当是既算不上善,也算不上恶的,他的内心没有这种概念,他是混沌蒙昧的。
但居然是他主动踏出了这一步,织田作之助当时的感受,大概便是——
淤泥中也可以长出洁净的花朵。
之前遇见星这个神奇的人物的时候,织田作之助虽也有感到太宰有所变化,但他没有想到太宰的变化会这么大。在他心里,太宰即使迈出了这一步,也应当是很扭捏的,不肯让旁人知晓的,只会在将事情都安排好后,冷不丁旁敲侧击一下。
看样子有一个光明那边的朋友,对于太宰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像是他和安吾这样的,虽也可在黑暗中偶尔依偎一下,但那更近似于一个若有若无的拥抱,只能给对方一点慰藉,心理上会好受一点,但是实际上的真正作用则几近于无。
因为像他们这种黑暗世界中的人,就像是刺猬一样,必须用尖刺来保护自己,和同伴抱团取暖的时候,也要注意身上的刺,不要不小心扎到对方;同样的,也要注意不要被同伴扎到——即使那并非对方的本意。
所以,面对这种情况,最好的措施就是保持距离,这样对大家都好。
但这样却不够温暖。
所以,所以,有星这样的朋友,太宰,你一定要珍惜啊。
……
坂口安吾来到了老地方——lupin,这是他和他的两个朋友一起约定好聚会的地方。
织田作之助要离开港口黑手党,离开横滨了。
所以他和朋友们约定要来这里最后聚一次,并为织田作之助送行。
坂口安吾到的时候,织田作之助还没到,但太宰治已经坐在吧台前无聊地转着杯子里的冰球了。
他柔软而微卷的黑发被酒吧里昏黄的灯光照耀着,显得有点发黄,但也显得他这个人没有那么冷酷了,反而像一只慵懒的猫咪一样。
而这只猫咪也很有猫性,虽听到了朋友的脚步声,但也没有理会,只是还在用他的爪子拨弄着冰球——也不知道这个冰球有什么好玩的,这可能是猫咪才能知道的宇宙奥秘吧,毕竟猫貌似都挺喜欢这种球状物的……
……好像狗也是?
坂口安吾不敢细想。因为太宰治是一个很小气的人,他很讨厌狗,如果让他知道坂口安吾现在在想什么东西,他一定会对坂口安吾很不客气的。
“太宰,你什么时候到的?”坂口安吾不再去想太宰、猫与狗的问题,坐到了太宰治的旁边,随意地起了个话题。
他们往常的聚会也是这样的,很随性,漫天说地,几乎什么都聊,但也几乎都是些无聊的东西,没什么实际意义。
——当然工作上的他们不会聊,除非是很无关紧要的东西。
比如织田作先生今天的工作是去给别人打小三这样的鸡毛蒜皮的事。
“我也就坐了区区几个小时而已,你来得也太晚了!安吾!”太宰治很不满地说,手上的动作也变得激烈了起来,冰球几乎要被他摇碎了。
坂口安吾很无奈,太宰治这很明显是在胡说八道,他们约好的时间是19点,前几个小时前,坂口安吾还听到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又在工作的时候撕起来了的八卦,太宰治他就算是再厉害,也不能是会分身术吧?
而且看吧台上的水渍,也并没有很多,只是浅浅的一点,几近于无,如果太宰治真的等了很久,那桌上也不应当只有这么一点。或者是老板比较勤劳擦掉了多余的水渍,太宰的酒也新了换的,但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周围的线索也不对。比如太宰的手没有被泡久了脱水的痕迹,他脸上也没有喝了比较多酒的痕迹等等,总之太宰治被四周的环境出卖了。
但直说就没有意思了,太宰也只是在随口开玩笑罢了——比起太宰最近对他开的那些“玩笑”,这种还是很轻松的。太宰虽说是不打算揭穿他卧底的身份,但可能是出于对他的隐瞒的怨念,最近偶尔会对他开一些“玩笑”来刺他一下,坂口安吾不太想在这个时候还要再来一次。
而且最近的工作也确实不轻松,不仅是他本身的两份工作,还要忙织田作先生那边的事,现在和太宰开个玩笑松快一下也不错。
于是坂口安吾决定顺着太宰治的话胡乱发挥,顺便消磨一下织田作之助来之前的时间。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但是你来这么早做什么呢?”
“嗯……因为很无聊啊,星离开了,织田作也要离开了……”太宰治的话语逐渐变得低微。
“……抱歉,星小姐的事,我没能调查到什么。”坂口安吾轻松的心情消失了,他被太宰治的话勾起了那一丝愧疚之情。
之前说好的要星小姐的补偿礼物,看样子也是暂时送不出去了。不过星小姐的能力很不错,希望她平安无事吧……
“……没关系,这件事和你那边没关系。”
“我……”坂口安吾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太宰治突然的兴奋打断了。
太宰治举起一只手,很欢快地摇摆着:“织田作!我等你好久了哦!”